24 殿下
殿下
他再也沒有母親了。
可那張稚嫩而幼弱的臉上,竟平靜得看不出絲毫悲傷。
他只是輕手輕腳地,把麗姬放倒在地,而後細心擦去了她臉頰沾上的血污,甚至憑借記憶,為她重新梳了一個歪歪斜斜的發髻——
如此這般,她仿佛又是平日裏的樣子了。少年想。
美麗,無暇,卻也天真得令人錯愕,她本不該平白受了這麽多的折辱,為了他而含恨活在這醜惡的世上。
如今她抛卻了他,抛卻了一切,終于能夠離開,這是多好的事啊?
他絕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
因那眼淚只辱沒了她,毫無意義。
做完這一切,四歲的魏棄躺在地上,靜靜閉上了眼睛。
......
他以為自己很快也會死。
在這間幾乎刻意被外界遺忘的暗室裏,不吃不喝,沒有任何人看顧。他睡了又醒,醒來,又逼自己睡去。
忘記過去多久,卻忽然有人将他扶起,幾乎強硬地掰開他的嘴——
舌尖嘗到熟悉的苦味。
魏棄立刻反應過來那是什麽,眉頭緊皺,試圖吐出嘴裏的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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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卻似乎料到他的抗拒,立刻按住他下颌,逼他把藥吞下去。
苦藥入喉。
他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擡眼冷冷看向來人。
果然,眼前來“救”他的亦不是別人。
正是帶給他無數噩夢般回憶的太醫院醫士,幹瘦得只剩一把骷髅的白發老翁,閻倫。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閻倫眼底藏着幾乎狂熱的喜色,蹲下身,雙手緊捏他的肩膀搖晃:“你熬過去了,殿下,只有你……四十年了,只有你!”
魏棄沉默皺眉,不發一語。
“師父,是你錯了……”
閻倫卻倏地起身,忍不住激動地四下踱步。
時而雙手合十,時而癡癡自語,他喃喃道:“是你錯了,‘煉胎’分明可行,并非癡心妄想。是你錯了,我……”他輕聲說,“最後還是我贏了,師父,是你錯了。”
魏棄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一心求死,索性又閉眼躺了下去。
這一回,無論老翁在他耳邊唠叨什麽,又或是強行要撬開他的嘴喂藥,他都咬緊牙關,絕不松口。
而回過神來的閻倫,亦從一開始的狂喜,到暴怒,到無能為力、苦苦哀求。
終于,猛地将手裏的藥碗一砸,這無計可施的醫士忽向魏棄身旁、早已死去多時的麗姬伸手——
幾乎一瞬間。
魏棄猛地睜眼,探手扼住他的手腕,兩眼迸發出森然殺意。
“終于不裝死了?”
閻倫卻不閃不避,直視着他,忽問:“殿下,你可知你母親是如何生下你的?”
“……”
“你以為,她所受的,僅僅是尋常婦人的十月懷胎、分娩之苦麽?”
閻倫沉聲道:“皇後相中了她腹中的孩子,可她體弱,腹中胎心更弱,近乎死胎。這般身體,欲行煉胎之法,則更須忍數倍之痛苦,一旦開始,便有性命之虞。”
“她本該先擔心自己能否熬得過去,”閻倫說,“可她從始至終,只問過我一句,那便是,‘行此法,是否便能保下腹中胎兒’——”
所謂煉胎之法,出自業已失傳的醫聖古籍。
古籍記載,此乃逆天之道,有悖人倫,若非窮途末路不得已為之,萬不可行。
閻倫年少時,曾拜當世杏林聖手陶明為師,被其收為關門弟子,頗得器重。
機緣巧合下,卻得見此術,從此癡狂,因此害得無數求醫婦人胎死腹中。陶明發現後,怒而将其逐出師門。
後來,閻倫以一手金針揚名天下,被征入太醫院,輾轉得了皇後賞識。
江氏多年無所出,數次被前朝老臣彈劾,恐後位不保,恰巧聽說此法,心生毒計——為與趙氏一争,這才有意将麗姬與其腹中子納入自己的棋盤中。
“你的母親,為了能夠生下你,她每日服藥,周身出血不止;為補血,又需大量進補。藥性相沖,昏迷、嘔吐、乃至嘔血,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飯。”
閻倫說:“殿下,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親腹中的食血獸,不斷吸食着她。起初,你虛弱,她傾其所有滋補你,後來,你變得強大,轉頭便不斷吞噬她——
所謂煉胎,煉骨、煉血、煉肉,本意便是從血肉孕育之時,便強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強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時日無多,卻仍然還是在自己和你之間選了你。殿下,這便是你的母親。”
“……”
魏棄忽的撤開扣住他的手,猛地別過臉去。
閻倫卻仍繼續近乎殘忍地、代他“回憶”着那些本不該他知的過去:“所以你三個月大時,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興風作浪,她幾次七竅出血、被腹中胎兒壓迫至斷骨。生産那日,更是慘烈至令人目不忍視。生下你後,過了整整半年,她仍無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這些,她都曾說給過你聽麽?”閻倫道,“如若沒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為何不說給你聽?”
話音落地。
近乎窒息般的死寂在暗室中蔓延開。
許久,閻倫幽幽嘆息一聲,蹲下身來,從袖中掏出一顆丹藥,遞到魏棄嘴邊。
“殿下,”他說,“吃吧,吃了才能活。”
“……”
“縱然痛苦,還是活下去吧,殿下。”
*
三日後。
麗嫔被指私通內侍、穢亂後宮,賜白绫而t死。
皇後江氏卻感念二人姐妹情深,不顧孕中體弱,在禦前痛哭求情,天子動容,準允其保有全屍。
白事由皇後手下的蘭芝姑姑一手主持。
有她在場,自然便也沒人敢去檢查:那條白绫的勒痕,究竟是在麗嫔死前還是死後,印上她纖細光潔的頸。
蘭芝當着魏棄的面帶走麗姬的屍身時,只同他說了一句話。
“娘娘托我轉告殿下,希望地宮諸事,不會再有他人知曉,”這位曾給他編草蛐蛐的大宮女,聲音溫柔,輕撫着他的頭,“否則,知曉者,死。殿下亦此生無緣得見麗嫔埋骨之地……願殿下三思。”
當夜。
天子禦筆一揮,九皇子魏炁,更名魏棄,居朝華宮,無要事不得出。
又七日。
太醫院首席之一、皇後心腹閻倫暴斃——“暴斃”前夜,閻倫卻冒雨潛入朝華宮,與魏棄見了最後一面。
“老叟活不過明日了。”
閻倫說:“皇後如今已容不下我。時間緊迫,老叟亦來不及為殿下煉制丹藥。”
魏棄聞言,漫不經心地點頭:“哦。”
殿中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這少年半夜被人吵醒,披發坐在床頭,眼中卻既無憤怒,亦無聽聞面前人将死的悲傷或恐懼。
只有近乎空洞的冷漠。
于他人之生死,于自身之安危,皆是如此。
“老叟已年逾古稀,死不足惜。”
閻倫又道:“然則,若無外力壓制,配以丹藥內服。老叟死後,殿下身體恐不日便将失控,一切功虧一篑。”
聞言,魏棄沉默良久,問他:“別無它法?”
閻倫答:“功成者,翻遍古籍,前所未聞。”
“可功敗垂成者卻不少,”魏棄問,“所以,我會如何?”
“……”
“死,還是瘋?”
他平靜得仿佛在說旁人的事。
閻倫卻忽的雙膝一彎,向他跪倒,“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他行醫雖非正道,可也曾有過醫者仁心。
見死難救,終究心中有愧。
閻倫道:“功敗垂成者,似癫若狂。怪力失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藥性耗盡,融于骨血,身體無法承受。鮮血流幹,力竭而亡。”
......
十一年了。
魏棄曾無數次預見過自己的死。
他“發病”時的症狀時好時壞;哪怕在“與世隔絕”的朝華宮,亦躲不過有心人的毒殺、刺殺,躲不過衆皇子對他習以為常、他卻不能反抗的欺淩。
無數次,他都以為自己會死。
可偏偏,前者因他自小養成、無可比的忍耐力而反複得以抑制;
後者,則在兩年後,因他的十弟、皇後的親生子魏宣,被診為先天不足之癡兒而陡然大減。
皇後無法忍受魏宣成為阖宮上下茶餘飯後的談資,自然想起了他這塊現成且好用的“遮羞布”。
于是,才有了每月送來朝華宮用之不盡的安神香和上好木料。
和地宮中的,這塊不遠萬裏、秘密護送回京的寒冰石——
可惜,如今她的“願望”,想來是要落空了。
懷中的貍奴還在不安分地拱動,魏棄卻已沒有力氣将它擰死,只平靜地阖目,等待着屬于自己的、早該到來的終局。
“阿毗。”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麗姬坐在自己的床邊。
只是這一次,她不再因他們母子任人擺布的命運而面露愁容或懼色。
相反,面上笑意恬然,素白的手指細軟——再不會因冬日浣衣而長滿凍瘡,她溫柔輕撫着他的臉龐。
“阿毗,”他聽見她說,“我兒,早知這般辛苦……何必讓你來這一遭。”
是啊。
早知如此。
何必要睜開這雙眼,裝進這人世間無窮無盡的醜惡、算計、構陷與冤仇。
魏棄心中,冒出一聲綿長的嘆息。
因疼痛而青筋畢露、緊繃的脖頸,一瞬間,無力地向一側垂落——
該結束了。
他想。
可,一雙并不算柔軟的,生着細繭的手,卻在這時忽然伸出,而後,穩穩托住了他傾倒的身體。
她的動作那樣輕。
好似于掌中護住一葉墜落的蝶。
唯恐碰碎蝶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殿下!”
而後,他聽見了她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聲音。
尾音幾乎顫抖得變了調,可她仍然喋喋不休地喊着:“殿下,殿下!”
“殿下,醒醒,殿下——”
她的雙臂環抱住他。
如他許多次在她睡熟的深夜,忽然撚起她的手臂,輕輕擱在自己的腰上,試圖模仿書上看來的、相擁的姿态。
可怎麽都不對,別扭得很。
于是,在她醒來之前,他又把她的手推開,反而背身對她。
……她?
是誰。
魏棄的眼睫倏然抖顫了下。
一顆未及凝冰的血珠,沿着長睫滾落。
——可他并沒有哭啊。
那不算流淚。
反倒是謝沉沉緊抱着懷裏如血人一般的少年,用她哭嚎的大嗓門,代替他,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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