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放妾

放妾

九皇子身患怪病,病發時狀若瘋癫,非見血不得收場。

這樁奇事,陸德生在宮中也算呆了些時日,自然早有耳聞。

因此,他随那小宮女走進朝華宮主殿前,心中已做好了瞧見一個“瘋子”的準備。不想,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渾身是血的少年。

他心中一驚,腳步也随之頓住。

身旁的小宮女卻已沖上前去,跪在榻邊,伸手去探九皇子鼻息——發覺還有氣,她臉上神色稍緩,下意識拿袖角為少年擦了擦臉。

陸德生後腳跟上,挪過魏棄的右手搭脈。

片刻過後,眉頭卻愈發深蹙,露出略微莫名的表情:

他自小熟讀醫書,博聞強識,自認也算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卻從未見識過這般奇特的脈象。

脈來遲慢,且按之空豁,依常理看,是為虛寒。

可偏偏,寸、關、尺三部皆厚而有力,氣勁充沛——那股氣勁,甚至強硬到在其體內橫沖亂撞。

他摸了半天,反倒把自己給繞了進去,看着小宮女擡起頭來、一臉期冀的表情,實在不忍說出那句“我亦無解”,思忖片刻,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咬牙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金針。

“陸醫士?”小宮女面露驚恐,“這是?”

“殿下脈象奇詭,我亦無十足把握,但若是放任他體內氣勁相沖、高燒不退,最多再半個時辰,恐五髒衰竭,力盡而亡,”陸德生道,“眼下無萬全之法,我只得以金針為其溫通經脈,調和氣血,此法……或能暫時壓制得住一時半刻,為殿下求得一線生機。”

語畢,他沉思片刻,又命沉沉拿來紙筆,飛快寫下一張去熱毒的方子。

“針灸過後,需配以藥浴,你速去太醫院取藥,”說着,陸德生上下打量她一眼,又叮囑道,“記得換身衣裳,切勿讓人認出身份。就說……是太醫前日給開的方子,如今才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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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宮門已關,太醫院中已無旁的醫士。

倒還有幾個專責配藥的小太監在,以備宮中貴人不時之需。

沉沉聞言,忙點了頭,扭頭去換下身上血跡斑斑的裙。

......

她從前住在伯父家中,便處處受那些仆婦的克扣,一年到頭,添不了件新衣。

入宮到現在,更是攏共就那麽幾件能穿的衣裳。

背魏棄出地宮時、身上穿的那件綠色宮裝,早被随手丢在洗衣盆中,把一盆清水浸成暗紅;

後來換的那件也沒好到哪去,給魏棄擦了會兒臉,頃刻間染作了紅袖子。

此刻被陸德生嫌棄,她只能找出皇後賞下那件桃紅宮裝匆忙換上。

待她從太醫院取回藥,卧榻之上的魏棄赤着上身,已然被陸德生活生生給紮成了個刺猬。

沉沉在旁看着,莫名想笑:心說這瞧着倒像是被針紮得流血不止似的。

誰想嘴角剛一提起來,眼淚卻像被殿中熏人的血氣催落。

她看着眼前這只滑稽的“刺猬”,忽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陸德生回頭瞥了她一眼,道:“去燒水罷。”

她這才回過神來,擦擦眼角,轉身提着藥包去了小廚房準備。

然而。

又是搬浴桶、又是給竈臺添柴生火。

明明已忙得腳不沾地,無暇多想。

不知怎的,沉沉腦海中,卻仍是不可控制地浮現出自己方才在地宮背起魏棄時,那狼狽到畢生難忘的場景:

少年虛弱而難捱的呼吸聲仿佛仍噴灑在她頸側,激起一陣不受控制的雞皮疙瘩。

她一手抱着肥肥,拿火折子照亮前路,另一只手繞過身後、努力托穩魏棄的腰。

可因她個子矮,他始終還有大半截腿拖在地上,磕碰得一路響。聽着聲音,滑稽又心酸。

沉沉卻已經累得笑不出來了。

“殿下,您聽得見奴婢說t話麽?”

只咬緊牙關,也不管魏棄能不能聽見,她低聲說着:“就差、一點點了,奴婢馬上就背您出去,奴婢去找太醫……太醫、一定有法子救您。”

地宮中,分明冰寒刺骨。

她雙眼視線卻逐漸被汗意模糊,腳上那雙布襪、不知何時已與磨破的皮膚凍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仿佛刀割一般的疼。

可她仍是努力地、故作輕松地說着:“之前那麽多次……都熬過來了,這一次也一樣。殿下,你不會死的。”

“你還年輕呢,”她說,“你還沒行冠禮、沒有娶妻,生子,建功立業,沒有看到你的孩兒滿月,子孫滿堂,老天爺怎麽舍得讓你死在這裏?”

魏棄的腦袋垂在她頸邊,無有言語。

如果不是還有熹微的呼吸聲傳來,她幾乎以為他已經死了,自己背着的只是一具屍體——

是了。

也許他确實就要死了。

沉沉想到這,心裏一片荒涼。

盡管她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難過:魏棄本也不算是個大好人。何況,他若是死了,朝華宮無主,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被調離于此,理應開心才是。

可是……

謝沉沉想:若是他死了,就像那日,圓心湖游廊內外,那麽多雙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會有哪怕一個人為他而落淚悲傷嗎?會有一個人,還在塵世間惦念他嗎?

惦念那個一身素衣坐在雪中,如玉面菩薩般無喜無悲的“九殿下”;

那個任木屑紛飛、寒霜欺面而不察,她擡起頭、只看得見一截瘦得細尖又白得融入雪的少年。

他做的面很難吃,嘴巴很毒,愛折騰人,有千千萬萬的缺點;

可他若是不發病、不傷人的時候,也會為生病的自己煮面,用“刻薄”的話來關心,“折騰”完人,會因為她喃喃說冷、而伸手抱住她入睡——

除了自己這個稀裏糊塗跟了他的“妾”。魏棄身邊,再沒有至親的親人,沒有真摯的朋友。

若是死了,以後逢年過節,誰來給他燒紙?

活着的時候是個“瘋子”,不在人世,也要做個無人挂牽的孤魂野鬼嗎?

“……殿下,”她忽的輕聲說,“我不想你死。”

不想你的一生,就在我眼前,如同初春時融去的雪,洇出一地濕痕後,了無痕跡。

可魏棄依然沉默着。

也許他根本沒有聽到,也永遠不會再回答了。

......

來時黑黢黢的長階,如今更顯得漫無盡頭。

沉沉越走越累,幾乎每邁一步,就被背上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左右無法,她腦中漿糊一片,卻忽然地,竟冒起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念頭。

……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她咬咬牙,努力颠了下身後少年,繼而喘着粗氣道:“而且、我阿娘說過,給別人作妾,是擡不起頭來的,一輩子都要矮人家一頭。你死了,我難道、還要做你的……我不想……”

不想什麽?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我不想做你的妾。殿下。”

她說:“所以你、你一定不能死……不能現在就死,你還要給我寫……放妾書。”

皇室中人,真的有放妾書這個說法麽?沉沉并不知道。

這說法她亦只是在伯父家中妻妾不寧、大伯母鬧着要把三姨娘送去別莊時偶然聽到過。

但她知道,這話說出口,無異于明擺着在自己臉上寫下“我有異心”四個大字——魏棄這麽個睚眦必報的人,能不被氣活過來?雖然……他若是醒來了,定是氣得要殺她的。

可她竟也沒那麽怕了。

活生生的、要殺她的魏棄,說着要殺,卻從沒真的下過死手。

她騙一騙他,哄一哄他,他也就相信了。

可死了的魏棄。

死了的……

沉沉哽咽道:“殿下,從前我不敢說,現在、現在是不得不說了,其實我阿娘說過,等我長大了,是要把我嫁給隔壁陳家的小書生的,”前路淚眼朦胧,她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努力說着,“小書生,很會念書……日後高中狀元,會騎着高頭大馬、來娶我為妻。我想回家去,殿下,我不要困在這深宮裏。”

“殿下,你聽見了麽?”

沉沉道:“你撐住,不要死,起碼得撐到、我爬上去,把紙筆找來……”

後話未盡。

身後,忽的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血點濺了她一臉、順着頸子流入前襟,似還帶着腥氣的溫熱。

沉沉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又哭又笑,喊着:“殿下!”

她的殿下卻只輕聲道:“胡言……亂語。”

那聲音很輕,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他的咬牙切齒。

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見唇齒研磨的聲音,每一個字,他都說得那樣費勁。

滾燙的臉頰輕貼着她的後頸,呼吸拂過,他說:“再癡心,妄想,殺……”

沉沉渾身一僵。

可他似乎累極了,聲音發飄,漸漸靠緊了她,又低聲道:“不殺你……”

不殺你。

于是。

這便是魏棄在自知要死的那一刻,清醒的短暫一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

一夜間,浴桶裏的水換了足有七八次。

沉沉徹夜沒敢合眼,盯着那水從熱到涼,依舊不厭其煩地添藥、換水。

黃色的藥湯被染作黑紅色,一瓢瓢舀出來,清水再灌進去。直到魏棄渾身的傷口不再流血——反而漸漸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一旁撐頰小憩的陸德生被沉沉驚嘆的聲音吵醒,走到浴桶邊觀摩片刻,亦忍不住心下稱奇。而後,漸漸眉頭緊鎖:

行醫的直覺告訴他,這異于常人的自愈能力,也許不全然是件好事。

沉沉卻猶然不覺,只頂着眼下那兩道濃烈的烏青,開心地趴在浴桶邊、探手去摸魏棄的額頭。

那燒了一夜、灼燙的溫度果然退去不少。

到天光乍明時分,他的臉色亦于青白之外,終于有了些許活人的紅潤之色。

陸德生不願被人發現自己在宮中逗留一夜,當即挪過魏棄手腕搭脈。

見脈象已然平穩,又給沉沉開了一張藥方,随後告辭。

沉沉見狀,忙起身相送。

直把他送到朝華宮後門,又出去給他探了探路。确定左右無人,這才安心送了這位“大恩人”走。

“記得,藥浴過後,仍需散熱,”陸德生最後叮囑她道,“涼水冷敷,兼服湯藥,照着方子取藥。”

“知道了!”

沉沉一個勁地點頭,又連聲道:“醫士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日後待殿下醒了,沉沉定會……”

定會什麽?

陸德生停住腳步,扭頭看向她。

她被這淡然又略帶審度的目光看得緊張,不由自主打了個結巴。

她原本想說,日後定會再上門酬謝,又想起自己眼下的捉襟見肘。

頓了頓,沉沉只得低聲道:“我我,我,奴婢一定做些好吃的送去太醫院……奴、奴婢于庖廚一道頗有心得……”

銀子是沒有的,但做飯是可以的。

沉沉擠出一張笑臉,試圖掩飾自己囊中羞澀的心虛。

陸德生卻道:“伸手。”

“……?”

她不解其意,卻還是愣愣伸出右手,掌心蜷曲着沖他。

四目相對間,只覺掌中一重。再回過神來,人已走遠了。

沉沉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上頭赫然便是她拿來當“診金”的兩對耳環,和一支蓮花擁蕊、容光透質的金釵。

耳環是昭妃所賜,那支金釵,卻是從前父親送給她的生辰禮。昨夜她翻箱倒櫃,一狠心,把這從來舍不得戴的金釵也給拿了出來。本已做好了連這念想都舍去的準備,如今卻“失而複得”。

沉沉心中五味雜陳,捧着那耳環金釵,又看一眼陸德生遠去的背影。

她想起來,幾個月前,自己也是在這裏,見識到了小德子笑臉背後的險惡用心。

而如今,同樣的地方,深宮高牆不變,碧瓦朱甍如舊。

她卻似一尾格格不入的游魚,終于探出水面,呼出一口心頭久悶的氣——

決定了!

沉沉終于如釋重負,真心地笑起來。

過幾日便做一碟最甜的桂花糕送去太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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