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愛你

愛你

姬雪注視着少年光彩奪目的眼眸。

原本,按她效率為上的準則,她是不會答應的。

她應當勸敖熾別去驚動萬千兵馬,而是轉身挾持宋老,快速出去。

可當幾息前,她看着敖熾撒血為兵而不勸阻,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她莫名其妙地違背了自己的生存準則,選擇了無謂的戰鬥。

但這樣的意外,并不讓姬雪不快,反而令她感到新奇,靈魂的某一處也悄悄地喘了口氣。

就像稍微掙脫了什麽頑固的枷鎖。

于是敖熾就見少女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罕見的笑容。

“我答應了。”

她手中凝出霜雪化為的心劍,翻飛的衣角間微風輕揚,白絲四生,帶來死亡的預兆。

“今日我便當一回你的兵刃,将軍。”

“你要帶我贏啊。”

望着那個笑容,敖熾幾乎要移不開目光。

但最後,他的雙目還是克制地轉向遠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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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負君。”

當兩人率着蓮生人偶進入兵殺陣中,啓動的戰局便與外界隔絕,阻隔了所有窺伺,也不會驚動已在陣眼中入定煉化魂丹的宋老。

敖熾是指揮者,也是前鋒,姬雪持劍在他身旁護其左右,也等他命令。

兩軍前鋒相交,喊殺聲沖天,姬雪和敖熾都是武力值遠高于普通狐妖的仙人,很快就率着小列精銳部隊殺到中軍去。

但離城牆只剩半裏時,卻遭到了頑強的抵抗,僅憑他二人還能再進,但木偶人卻不斷被撕得七零八碎。

敖熾遠眺,望見了城牆前的t一道河流。

他以仙術給姬雪傳音:“将河凝冰,帶兵攻擊敵軍側翼,我把他們趕到河上去!”

此時敵軍的大半兵力都往中軍而來,側翼薄弱,閃擊之下必定往中部慌忙逃竄,屆時敖熾加大攻勢,狐族部隊便會往城牆與護城河的方向敗走。

姬雪立即明白了敖熾的戰術。

她不發一言,掉頭離開中軍,往側方疾馳而去,不會禦劍,便以雙足在千軍萬馬中奔跑,卻也快若飛鳥,似一道閃電般繞過所有障礙,立至側方。

當她站定,便高舉手中心劍,朝木偶人們喊道:“随我來!”

正如敖熾所料,狐族兵士在兩方夾擊之下撤至河上,當中軍渡河的那一刻,姬雪令冰化水,使衆狐妖狼狽墜河,在他們掙紮之時又令水化冰,将兵士凍結,敖熾乘勝追擊,将最堅實的中軍徹底打散。

狐族并非凡人,區區冰河還不能要了他們的命,至多阻礙他們的行動,但瞬息萬變的戰局中,片刻的凝滞也會使勝敗的天平大大傾斜。

枯焦的大地震顫,萬軍之下飛沙走石,狐族部隊不死不滅,很快重整了攻勢,朝人偶大軍突襲。

“他們沒有醒。”姬雪朝敖熾傳音。

“那就再戰,直到他們看見天明。”敖熾帶笑的心音越過千軍萬馬遠遠傳來。

兩軍再度相交,這一場仗,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情勢幾番劇變,狐族軍中越來越多高級将領的靈魂漸漸從麻木中蘇醒,使狐族的兵力增強,敖熾手腕上的血也撒了一遍又一遍。

那血撒在大地上,便是一具又一具戰士的軀體從被血染紅的泥土中破殼而出;撒在狐族人身上,換來越來越多的清醒,使他們從鬥志昂揚到迷茫猶豫;撒在姬雪身上,使她一開始身體發熱,心中發冷,至血液幹涸漸冷,到胸中發熱。

原來,真的有如此不怕死的人麽?

生命,對姬雪而言,是高于任何東西的珍貴,是令她死死守護的小心翼翼,也是數十年如一日不得喘息的死亡威脅。

如此脆弱、吝啬的東西。

敖熾卻像輸得精光的狂熱賭徒,一遍又一遍地壓榨燃燒自己所剩不多的生機,慷慨地将它灑向漠不相幹的靈魂與不會回應的人偶。

為什麽?

到最後,姬雪頻頻望向敖熾越發蒼白的臉,幾乎目不轉睛。

為什麽他會這麽做?

姬雪一直知道世上有敖熾這樣的人,但她親密的世界裏從未出現過這般角色,這也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注視他。

她探尋他所思所想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

當兵殺陣中新的朝陽升起,護城河上的堅冰盡數化為春水,流落上接天蓮葉般的人偶殘骸,綻開燦漫紅蓮,狐族大軍終于完全停止了攻勢。

一個身着銀白铠甲的老人穿越風霜走到陣前,對持劍孑立的紅衣少年鞠了一躬。

他動容道:“将軍,您終于來了。”

“是啊,我來了。”敖熾以紅蓮劍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喘息着笑道,“可惜,遲了一百年。”

“不,已經夠快了。”

“一百年前涿州遭魔族之亂,您才剛剛降世。”老者失笑道,“短短一百年便成長至此,已經夠快了。”

“在下獨孤醉,謝過将軍。”說罷,他又轉向從遠處走來的姬雪,“還有這位仙子。”

“醉卧沙場君莫笑麽?”敖熾強撐着手腕上的劇痛笑起來,“倒也襯你。”

老者搖搖頭:“當年誰起的名字,等老頭子我去了冥界非揪出來不可,不好,不好。”

“涿州到底怎麽回事?”敖熾肅了神色,“困殺你們,不是魔族自己就能辦得到的事。”

當年獨孤一族位列仙班,各個降妖除魔多年,怎麽會盡數中魔族的圈套?

“将軍明察。”獨孤醉目露沉痛,“我們是被天庭背叛。”

敖熾瞳孔劇烈收縮。

“什麽意思?”

他倏然握緊了手中劍。

“被整個天庭背叛。”獨孤醉擡眸,不閃不避地看向敖熾的眼睛。

“承蒙天恩,獨孤一族守護涿州千年,只嘆涿州正處兩界交接處,魔族之亂長起,民不聊生。”

“百年前,聖子降世,天帝忽賜紅蓮聖玉,用以鎮壓魔族,并滋養涿州水土,守護蒼生。”

“魔族之亂平息了一段時間,卻沒想到,不過幾月的安寧,魔族便劇烈反撲。”

“那時,就連魔尊危異也親臨涿州。”獨孤醉目露回憶,“于是天庭派了諸多天官前來助陣,獨孤一族不過凡間州牧,指揮權便到了諸位上仙的手裏。”

“我族奉命率衆狐前往城牆守城,又派婦孺前去守護紅蓮聖玉,阻斷魔族觊觎。”

“卻沒想到,在城牆處等着我們的,是兵殺陣。”

“老朽沉寂此處百年,但将軍不用說,我也猜得出外界發生了什麽。”

獨孤醉眼裏是黑沉的光:“只怕那去守護紅蓮聖玉的婦孺也不知所蹤,而獨孤一族被安上了謀反、投敵的罪名,盡數誅殺了吧。”

“只有獨孤一族死無對證,天官們才敢做出如此大的動作,坑殺百萬兵士。”

敖熾喘息片刻,沉聲道:“我一定查清此事,為你們平反。”

獨孤醉搖搖頭:“将軍,你是一個人來的,對嗎?”

“涿州又起魔族之亂了,對嗎?”

見敖熾不回答,獨孤醉笑了起來,他看向敖熾的目光帶上了寬和。

“将軍,一個人對抗天下太難。我狐族數萬,尚且被趕盡殺絕,何況只你一具單薄之軀。”

“這三界尚有別處風景。”

“你若不願懷疑天上那位,便聽她的話,回去吧。”

敖熾閉了閉眼,他咬牙道:“天帝不會害你們。她是掌控一切的王,還有什麽可圖謀的?”

獨孤醉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将軍,你可知天外有天?誰能知曉上意?”

敖熾微愣。

“罷了。”獨孤醉長嘆一聲,“多謝您為我族、為涿州、為天下殚精竭慮。但将軍,有時候,想要活下去,便不能活得那麽分明。”

“我等就要往生了。”獨孤醉笑起來。

“多謝您讓我們解脫。”

說罷,衆狐的身影便漸漸淡去。

失血過多的敖熾再也支撐不住,撐着紅蓮劍半跪下去,口中嘔出一大口血來。

忽然,他低着頭大吼道:“為何往生!”

“你們放得下複仇的執念麽!”

獨孤醉幽幽的聲音模糊地響起。

“……将軍,不是放下。”

“是徹底的失望啊。”

他們已對這世間絕望,又為何駐留?

敖熾擡頭,他竭盡全力地站起來,看着漫天星子般的魂魄,踉跄兩步,急急道:“不要失望……不要失望!”

“我會為你們讨回公道的。”

無奈的笑聲消散在風中。

無人再給他回應。

人間的團圓佳節,會往天空放上無數孔明燈,晃動的紅金色燭火與清寒的星星大不相同,但人們願信這脆弱的燈火,能飛出紅塵,落至往生之人手心。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敖熾怔怔地望着漫天紅燭,卻知道,它們再不會到達任何人手中。

當希望也破碎,連存在過的餘溫都不會剩下。

天地蒼茫,獨留他一人茕茕孑立。

身影寂寥。

姬雪站在遠處沒有走近,只沉默地注視。

她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他。

他卻忽然轉過身來,背着灼灼光華,安靜地、狼狽地望向姬雪。

随後,緩緩地勾起嘴角。

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裏,卻落下淚來。

“姬雪,我該絕望嗎?”他低低問道。

姬雪忽然覺得,這句話,不該是現在的少年會問她的,而該是很久很久以後,他獨自一人經歷了無盡極寒風霜之時。

于是她便順從心意回答了:“不該。”

“将軍,你要繼續往前走。”

敖熾沉默地看了她許久。

“好。”終于,他笑起來,這一次的笑容,沒有眼淚了。

敖熾向她步步走來,當他的手觸到她的掌心,兵殺陣連帶着魔族的幻境中的宋老一起消弭于天地之中,眨眼間,兩人便立于寒風料峭的城牆之下。

身側是血肉鑄成的鐵壁,頭頂是諸天萬界星辰,姬雪看了一眼兩人緊緊相握的手,卻覺得有些悵然若失的寂寥,便開口打破了清寒的的靜谧。

“紅蓮,你為什麽要送他們往生?”

“為什麽寧可活不下去也要這麽做?你不愛自己的命麽?”

靜靜等她問完,敖熾才彎了眼眸,溫聲道:“我當然愛自己的命。”

“但我同樣愛他們。”

“我愛這世間,和當中的衆生。”

“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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