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告別

告別

這裏, 便是黃泉。

一條無法言明的道路出現在姬雪的腦海裏，看不清也辨不明，但姬雪就是知道如何前進, 一如鬼魂知道順着黃泉而下，前往輪回。

那是小岳最後留在她腦海裏的訊息。

她還沒有好好看她最後一眼。

酸澀的苦意從姬雪的喉嚨裏冒出, 她的胃一陣陣沉墜，身體也很冷，但她知道，不能停下。

不知随着記憶與情感的洪流前進了多久，姬雪終于走到了黃泉的盡頭。

一扇漆黑的大門矗立在無盡的深淵之中, 門上繪制着萬鬼，與那十道城牆的制式相同。

這本該是一扇可以打開的門, 讓三界的靈魂得以輪回。

然而此刻, 一柄如紙般慘白且毫無光澤的劍插在門上, 将門鎖釘死, 那劍渾身散發着不詳的血霧, 紅白交錯，像是傷口中漏出來的血肉與白骨。

懷中散發出灼燙的溫度, 姬雪将儲物戒中的墨玉劍拿出。

世間陰陽相合，只有将黑劍與白劍合一，才能鑄成完整的補天劍。

這便是進入黃泉之前，小岳給她的禮物。

她信守了承諾, 将一柄可弑殺神明的劍送到了姬雪面前。

與之相對的, 姬雪也必須完成答應她的事。

——重新開啓三界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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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岳，你是怕我舍不得, 才不陪我走最後一程麽？”姬雪苦笑起來。

如今，她的表情變得豐富了許多, 雖然還有一些呆呆的，但總歸多了鮮活。

如果她不将雙劍合一，小岳就不會消散。

可輪回，是小岳的願望。

往生，是這黃泉中所有魂靈的願望。

“小岳，讓我看最後一眼，好嗎？”

姬雪望向四處浮泛的魂燈。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更想要你實現願望。讓我和你好好告別，好不好？”

“我很堅強的。我沒有那麽脆弱。”

手中的墨玉發燙，幾乎要灼燒燙破姬雪的手心。可她還是緊緊握着，沒有立刻将墨玉劍搭到白骨劍上。

千萬年的光陰與記憶流轉，一個淡淡的身影浮現在姬雪面前，那是位長身玉立的女子。

她面容溫和，一身雪白。

“抱歉，阿雪。小岳已經不在了。”女子垂眸，語帶無奈與哀憐。

“她是我的神魂溢出的執念的聚合。當我被喚醒，她就會随之消散。”

“她只是一只鬼童蝶。”

“不過，是一只最強大的鬼童蝶。”

女人的眼裏帶着悲憫。

“她用自己的力量維持了世間的所有鬼魂在漫長光陰的蹉跎中不滅，當黃泉之門重新開啓，她的一切也都耗盡了。”

姬雪愣住了。

“你是誰？”

“我是帝岳。”女子在小孩模樣的姬雪面前蹲下，她伸出手，輕撫姬雪濕潤的臉頰，“原本的天帝，岳。”

“淵是我的雙生妹妹，執掌惡業的異位神明。”

“阿雪，把墨玉放到冥界之門上，鑄成補天劍，殺掉傾覆三界的假天帝吧。”帝岳眸中是懇求的神色。

姬雪擡起眼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的話在姬雪的意識中變得遙遠。

過去的真相，對姬雪而言并不重要，她只知道，小岳真的消失了。

在小岳叫姬雪再看她一眼的時候，就消失了。

見姬雪仍沒有動作，帝岳明白了她的猶疑。

于是帝岳伸出手，摸了摸姬雪的腦袋。

“阿雪，我們都不會逼你。無論如何，按你的本心去做就好。”

一片金色的光點在姬雪面前逸散，姬雪閉上眼，不再去看。

聲聲呼喚t在姬雪耳邊響起，無數人的念想，流過她的心間。

原來黃泉之中，所有人的心聲是這樣的暢然無羁，融在其間，稍有不注意就會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的本心……

姬雪睜開了眼眸，紅色的蓮花燈籠，便在她手邊輕輕搖晃起來。它的穗條也是紅色的，鮮豔明亮，活潑而富有生機。

三界、秩序……這樣的字眼，對姬雪而言還是太虛幻了。

是惡也好，是善也好，神明的意志，世界的運轉，姬雪都難以真正去關心。

她的心很小，能容納的東西也很少。

曾經，她只顧得上自己的命。

如今，她也只看得見眼前的人。

比如小岳，比如小紅，比如段婆婆……還有和她一起賞月的人們。

踏入這個世界以來，所有的記憶在她的眼中流轉。從白雪皚皚的蓬萊仙山，到繁燈無盡的涿州城，直至最後滿目荒誕的魔界以及掩埋于無序之下的黃泉……

黃泉的大門之前，那個小小的女孩的身影，忽然拉長生長，姬雪變為了她原本的十幾歲少女的模樣。

她臉上是未幹的淚痕，眸中悲傷仍在，卻燃起了熾熱的金色。

少女上前一步，将墨玉劍刺上白劍的劍刃，一股強烈的排斥之力便從兩劍相接之處爆發開來。

劍上的血霧掙紮着刺破姬雪的手掌，但她依舊緊緊握着劍柄，不放松一刻，咬緊了牙關。

姬雪的心念在黃泉之中響起，于萬千洪流中也清晰可辨。

“我會殺掉天帝，為了我自己。我會拿起補天劍，為了完成和小岳的約定。”

血霧發狂般亂舞起來，刺穿了姬雪的手臂，鮮血飛濺，那是姬雪自己的血，熾熱、灼烈。

被鮮血濺到的紅蓮燈籠微微顫動。

“而小岳，是為了這些和她一起生活的靈魂的願望。”

“三界的秩序要怎樣，我不會管。”

血霧擴張到極致後，忽然被從墨玉中湧出的力量死死纏縛，壓回了劍身上。

“無論是哪個天帝的意願，我都不會聽從！”

随着話音落下，刺目的光芒從她手中迸發，劍身上蒼白的殼漫上了蛛網般的裂痕，金色的光輝從中射出，照亮了黃泉之中的所有魂魄。

漆黑的大門震動，姬雪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渾身緊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終于，與她對抗的力量倏然一空。

剎那間，魂鎖崩斷，雙劍合一，黑白兩色相交的補天劍被從冥界之門上拔出，雪白的光芒湧入門中，那是苦苦等待千萬年，終于得以轉世的無數魂魄。

巨大的力量裹挾着姬雪，她踉跄了一步，被沖得也往界門內滑去。

就在這時，她身後傳來的暖暖的拉力。

“快走，不然就要被這些心急的人一起帶走啦。”

姬雪愕然轉頭，看到了熟悉的面龐。

是段婆婆、尹秀姨娘、白玄師父、曉境爺爺、桃山桃海兄弟……還有她曾經見過的那些鬼魂。

“快走吧，阿雪。”他們笑起來。

“莫要留戀。”

姬雪定定地看他們幾眼，随後點點頭。

“再見……不，永別了。”姬雪流着淚笑起來。

“願你們來世安好。”

說罷，她咬緊牙關，背對着輪回之門，一手持劍，一手提燈，逆着黃泉而上。

光芒之中，帝岳看着姬雪的背影，眼中流過欣慰的神色。

經歷過無數次戰争後，她終于明白，這世間不需要天帝的存在。

她和妹妹，都是終将妨害三界運轉的雜質。

規訓一切的威嚴，不該存在。

弑神的補天劍，便是從帝岳這樣的領悟中誕生。

唯有與她這般不羁的心念共鳴，才能拔得出劍，弑得了神。

一片蕩漾的花海緩緩出現在姬雪面前。

這一次，映入她眼中的，不再是色澤溫暖的黃色野花，而是更殘酷的、血色的曼珠沙華。

這才是世界原本的模樣。

黃泉的大門在她身後關閉，所有的鬼魂都投了胎，而帝岳，也從天地間徹底消散了。

經過了漫長的光陰，她終于殺掉了自己，将力量歸還于天地。

而執着于天地的掌控權的帝淵，必須由補天劍弑去。

花海輕輕搖曳，姬雪手中的燈柄傳來溫度，不知何時，它就變成了一只修長的手。

敖熾在姬雪身邊低聲道：“阿雪，累了就在這休息一會兒吧。這裏是安全的，不必急着離開。”

“我陪着你。”

“嗯。”姬雪松開了敖熾的手，将補天劍挂在腰上。

被抽離了溫度的手微微顫抖，敖熾眼睫微動。

然而，還沒來得及失落，他就僵住了。

姬雪轉過身，抱住了敖熾，将臉頰埋進了他的胸膛。

溫熱的眼淚，透過薄薄的衣襟，燙到了敖熾的肌膚上。

敖熾雙唇微張，他想說些什麽，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往昔的伶牙俐齒在這一瞬都失去了作用。最終，他唇中只能溢出輕輕的吐息，而垂下的雙手緩緩擡起，試探着回抱住了姬雪。

當雙臂內側感受到另一個人的體溫，并傳來擠壓感，敖熾的心中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滿足。

方才目睹姬雪流血流淚的煩躁、慌張、失落，在這一瞬間都盡數消弭，敖熾低下頭，将下巴搭到姬雪的腦袋上，輕輕蹭了蹭。

雖然很卑鄙，但此刻的敖熾只希望姬雪哭得更久一些，他什麽也不要，只求她別離開他。

想到此處，敖熾心中一怔。

為什麽他會這樣想？

難道是被眼前太多的生離死別感染了心緒麽？

可明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莫名的煩躁再度從敖熾心中升起，他将姬雪抱得更緊了一點。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能下意識地做出這般舉動，回避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小岳走了，但是她的貓貓還在。

姬雪緊緊抱着小紅，以抵抗心中瘋長的荒蕪。

可她明白，這不過是飲鸩止渴。

她早該明白，她終将面對離別。

人也好，寵物也好，誰也永遠陪伴不了誰。

一個月前，是小紅給了姬雪去擁抱的勇氣。

那麽，此時此刻，便是小岳給了姬雪去告別的勇氣。

任何的聯結，都意味着責任。

姬雪不能将她珍視的東西拉入無可避免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