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惡心

惡心

傳說中, 鎮魔塔一共有九十九層，姬雪從底部向上望去，只見蒼白的光從上照下, 昏暗的視野中，什麽也看不清, 只覺得這塔就如一個向上延伸的深淵。

鎮魔塔極大，一層的大廳寬廣，直徑約有兩百米，姬雪朝邊緣走，欲往臺階去。

随着她的走動, 大廳中青色的霧氣翻湧，金色的獸瞳在霧中明滅, 低沉的吼叫聲遠遠近近地傳來, 它們都是蟄伏的魔獸。

矗立在塔中的柱子是朱紅色的, 每一根都有一米寬, 重重疊疊的柱影就如高大的人俑, 在昏暗中沉默地注視姬雪。

耳邊的風湧動，姬雪疾速擡手, 斷天劍卡住了魔獸大張的血口，将它的牙崩斷一片。

它從黑暗中沖來，此時被姬雪的劍攔住了沖勁，渾身的骨骼都被壓得咔咔作響。

随着姬雪的一只手被制住, 魔獸口中的嘶吼變了個調, 洶湧的魔氣近了，姬雪扭過頭, 在她瞳孔驟縮的眼眸中，上百魔獸從黑暗中沖出, 它們的身軀交疊着搭成一堵高牆，烏沉沉地朝姬雪壓來。

從一個角度而來的攻擊很容易就能防住。

但若是三百六十度的攻擊呢？

劍光交織成網，姬雪雙手持劍，劍刃映照出雪白的天晖和魔獸金色的瞳孔，揮灑出漫天血色，如潑墨般降下，兜頭蓋臉地将t姬雪全身都染紅。

久戰下去，再多的力量都會被耗盡，再堅硬的身軀都會被啃噬消亡。

必須找到可以休憩的掩體，或者盡快登塔擺脫它們。

後者一想便知不可能立即做到，姬雪一邊迎擊一邊觀察着四處，鎮魔塔的四壁或許有房間供她躲避。

姬雪不知道自己斬落了多少只魔獸的頭顱，塔中沒用靈力供她使用，她依靠着洞察的力量躲避魔獸的攻擊，刺穿它們的要害。

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近乎要把空間中的每一道縫隙都填滿，地面上堆積着凹凸不平的枯骨，不知是它們同類相殘的遺骸，還是往昔的登塔者的老屍，姬雪被一只十米高的魔獸撞進屍堆裏，渾身都被尖銳的枯骨劃出了長長的血口。

Advertisement

來不及喘息片刻，姬雪擡手一揮，将枯骨斬碎，她打滾躲過從上而來的致命一咬，任由狐貍狀的魔獸将頭顱死死卡進地磚裏。

群魔被枯骨絆住，姬雪奮力向前跑，終于來到了她在一炷香前終于看到的房間大門。

沉厚的鐵門被姬雪撞開，她摔進門去，還未爬起就一腳将門踹緊，斷天劍被她毫不猶豫地擲上門栓，充當筏子将門卡死。

鐵門震顫不休，數不清的撞擊聲奏出動蕩不安的樂曲，魔獸的嘶吼凄厲而不甘，仿佛在痛惜自己的盤中餐居然逃了。

姬雪撐着血淋淋的膝蓋起身，在一片青光中擡頭。

當看清房間中的景象，她渾身汗毛直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顫。

巨大的青銅佛像的頭顱倒着躺在地上，微笑的眼眸盯着她，那眼珠比她還大，如同銅鏡，照出她狼狽不堪的身影。

視線再往上擡，姬雪就看到了斷頭佛像布滿青苔的身軀。

那毛骨悚然之感并不是因為佛像的模樣可怖，而是因為望進佛像的眼眸時，姬雪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平和的情緒，仿佛門外的危險與厮殺與她無關。

可對處于險境的她而言，對殺意的感知與緊繃的注意力才是讓她得以存活的利刃，若內心的波動被撫平，她的生機也離止息不遠了。

這佛像在蠱惑着她繳械投降。

在奇異地緩和下來的心跳聲中，姬雪用盡全力才将眼眸閉上，對抗那要将她拉入死寂的呼喚。

她踏着血色的腳印，閉着目一步步往前走，直到來到佛像之後，擺脫了那如影随形的視線，姬雪才睜開了眼眸。

高大的佛像之後并不是黑暗，而是上百盞幽幽的青燈，佛堂內的光就是這些煤油燈發出的。

青色幽光的映照下，姬雪眸底的陰影晃動，她擡頭，望向佛像之後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木架上擺滿了藍色封皮的經文。

佛像的詭異已讓姬雪心生警惕，她沒有立刻翻閱那些經文，而是伸手在木架上摸索，感受是否有玄意附着其上。

确認沒有機關的危險後，姬雪才抽出一本經文，微微凝眸看起來。

翻閱過幾頁後，她的目光變得若有所思。

門外的群魔似乎是無解的困局與不可避免的消耗戰，姬雪想到的辦法也是找到掩體，以休憩補充體力，慢慢屠盡門外的魔獸。

可這經文中卻講了消解魔氣的辦法。

根據姬雪以往的知識，三界中的魔氣只會轉移但不會消解，它是這世上的惡。但這佛經卻連魔都能渡，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雖只針對一種魔獸，但木架上經文無數，想必能對所有魔獸都有所克制。

若此法被世人所知，三界便不會再有魔氣了吧。

難道這就是鎮魔塔名稱的由來麽？

滿壁經文就如同開卷考的答案，擺在了陷入困局的姬雪面前，正朝她遞出登頂的階梯：按我說的做，你便能通關。

姬雪卻沒将答案看完，就阖上了經文。

一如佛像給她的感覺，這些經文也處處透出詭谲，天上掉的餡餅常常帶毒，開卷的考試向來也不是真的考驗。

比起使用來路不明的方法，姬雪更願意自己去摸索。

幾盞青燈被姬雪移開，她在陰冷潮濕的地面躺下，閉目休息，恢複體力。

約莫過了三個時辰，姬雪才爬起，垂着眸往佛堂的大門走去，避免與佛像帶笑的雙目對視。

斷天劍被姬雪從門栓上拔出，她推開門，灰色的霧氣便從外湧來，成百上千的魔獸洶湧着壓下，朝姬雪伸出染血利爪，大門在姬雪身後關閉，少女冷冷擡眸，清冽眼中是無情也無畏的劍意。

這一次搏殺，姬雪的動作比上次更快。魔獸在她身上劃開的傷痕變為她的經驗，讓她能更清楚地看清它們疾速變轉的軌跡。

剛踏入鎮魔塔時，姬雪斬殺了上百只魔獸。

此番再戰，她斬了上千只。

直到渾身都被血色覆蓋，力氣和體溫都快燃盡，姬雪才喘息着退回佛堂的大門後。

她彎着腰将雙手抵在大門上，死死按住震顫不休的漆黑鐵門，腦袋垂着，臉頰對着地面。

即使已回到安全區域，她縮小到極限的瞳孔也沒有一絲放松的跡象，肆虐的殺意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要她殺了敵人，也快殺了她自己。

被血糊住的發絲垂落在她的鬓角，姬雪用顫抖的手将斷天劍卡在門栓上，随着她半跪下來，那被撕裂開數道口子的發帶也随之而斷，瀑布般的黑發垂落，遮蓋住了她的視野。

她好像也變成了從血池地獄中逃出的孤魂野鬼。

姬雪回想起了在血池地獄中的無盡鏖戰。

那時，她可以殺光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物，直到将劍尖對準她的貓。

可如今，她殺不光了。

魔獸的數量無窮無盡，它們消弭于她的劍下，又從魔氣中誕生，源源不斷，周而複始，它們複蘇的速度是鎮魔塔外魔界魔獸的上千倍。

這裏才是真正的血池地獄。

只要不消除魔氣，便不可能真正将它們斬殺光。

并且，姬雪感覺到，随着魔獸的一遍遍複蘇，它們變得更強了。

姬雪在成長，它們也在進化。

難道，真的要用佛經上的辦法麽？

姬雪緩緩擡手，舉起手中的補天劍。

随後，她抓起自己的頭發，将它一劍斬斷。

在地獄中打理頭發太困難了，不如棄了它。

忽然間，姬雪想到，她這算不算削發為尼？

原本綢緞般光華美麗的黑發一寸寸落到地上，如同姬雪被無盡的戰鬥消磨的情緒。

她沒有回頭看那些佛經一眼。

這一次，她直接在門邊躺下了，背對着佛像帶笑的眼，緩緩阖上雙眸。

開卷答案對她的誘惑力變大了，讓她不敢再靠近。

又休息了幾個時辰，姬雪再度推開了沉厚的鐵門。

幾日後，她一身是傷地摔回門中。

她沒有再關門，而是死死盯着湧動的群魔。

它們對她發出猙獰的嘶吼，巨口張得就快裂開，卻沒有再向前一步。

仿佛被無形的牆隔斷了。

原來它們怕佛啊。

姬雪握緊了手中的雙劍。

佛的力量确實能克制魔氣。

經文上的辦法是站得住腳的。

她心中的動搖又強了一分。

姬雪沒有再睡眠，也沒有回頭，而是在門邊注視着群魔，觀察它們的神情。

那幅渴求着向前又畏懼的扭曲面龐，一定如此時她一般吧。

渾身是血意與殺意的她，又與魔有多少分別呢？

幾個時辰後，姬雪緩緩舒了一口氣，向前踏入詭谲的魔氣中。

每回來一次，姬雪便以劍在地面畫一線，每過一日，她便在牆上畫一個圓。

此番周而複始，便過了足足一年。

姬雪也铩羽而歸一百多次。

第一百二十八次摔落在血泊中，姬雪心中緊繃的弦毫無征兆地斷了。

她躺在門檻邊沒有動彈，連呼吸都近乎于無。

她很餓，很冷。

沒有了靈力，姬雪便不能再辟谷，儲物戒中的食物沒了靈力溫養也不能維持不腐，過了一年，當中能吃的早已耗盡了。

姬雪甚至吃了幾個月的發黴東西。

但此刻就連發黴的面團都不再有。

她是不老不死的仙人，就算餓到了極限，也不會餓死。

但是空腹的感覺很難受，胃部時而絞痛，時而脹氣到惡心，時而麻木到沒有任何知覺。

姬雪是很怕餓的，因為最初的她并不是仙人，而是貧民窟求生的小孩。

饑餓即意味着死亡，讓她焦躁恐懼。

一月前，姬雪冒着被魔氣污染的風險咬了魔獸的碎肉一口。

世間最惡心的味道立刻逼得她吐了出來。

那是比嘔吐物更難以下咽的東西。

魔原來是t這樣惡心的東西啊。

消滅它們吧。

姬雪的眼眸空洞，如同染了色的塑料，沒有一絲光澤。

姬雪沒有爬起來，半邊臉仍浸在血水中，她蒼白的唇緩緩開合，低聲念出經文。

只消看過一次，她便清楚地記住了。

哪怕過了一年，經歷過成千上萬次厮殺，她也沒有記錯一個字。

剎那間，金光大盛，諸魔定格。

斷頭佛的笑容緩緩擴大，它漆黑的口微張，當中寒光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