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不哭
不哭
蓬萊仙山一脈, 既修劍術,也修陣法,早在涿州時, 姬雪就覺醒了一些陣法的傳承,因此得以破除姬善布下的噬魂陣。
那時, 姬雪以為這是天賦技能,可當進入蓬萊仙宮繁複浩大的陣法群中,姬雪才發現,或許不是她天生就會,而是她在日積月累中漸漸學會的。
也許, 她真的在蓬萊仙山生活了很長時間。
經過鎮魔塔的歷練,姬雪已将洞察之術修習到極致, 輕易便能躲過他人的探查。
仙山陣法群的陣眼多分布在樓宇下方的密道、林間深澗、高崖峭壁等難以探察之處, 姬雪以宮中的園林為坐标, 布開了地毯式的探尋, 只有将所有陣法的真實全貌盡數記錄, 才能一口氣完成對陣法群的解構。
随着越來越多的陣法在姬雪的腦海中複現,她關于陣法的知識就如被連通的水渠般在腦海中源源不斷地奔湧起來。
因此, 姬雪探查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當她爬到山巅,整個蓬萊仙山的結構已在她的腦海中分毫畢現。
并非她解析得快,只是她想起來了過往刻在心底的東西。
是誰封閉了她的記憶?
仙山的最高處并不是尖銳的山峰, 而是凹陷的天池。
那天池有數裏寬, 平靜無波,卻也不凝冰, 像一面鏡子般,倒映着天上的寒月與星辰。
萬千星辰于姬雪眼中演變出交錯生長的軌跡, 她立于湖邊,伸出手去。剎那間,寒氣凜洌,風雪改向,柔水凝滞,白絲生長。
一念之間,冰封十裏,浩瀚無聲。
天算之術·破陣。
姬雪的氣質沉靜了下來,琥珀色的眼眸中情緒盡褪,空似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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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浸到一件事中時,她往往都帶着這樣無情無心的眼神。
無我,方能堪破萬境。
她将自己的靈力與大陣的靈流融為一體,使自身的存在不被他者察覺。
千百陣法交錯,稍一不注意就會被傳送到不同的牢籠中,唯有堪破全部陣法的構造,才能一步不錯地走到陣眼。
踏錯一步,便萬劫不複。
只要掌控了陣眼,姬雪就能悄無聲息地開啓通向昆侖的密道,不驚動任何人。
姬雪和顧白到達蓬萊仙山時是清晨,而此刻已夜至深更。
山巅的天池是蓬萊仙山的禁地,除了姬雪不該有人造訪。
可當她踏入最核心的陣眼中,擡眸便看到了一個青衣的女人。
“少宮主,真的是你。”青栀雙唇顫動,看向易了容的姬雪。
易容術未被堪破,但青栀已知曉了來人的身份。
“你為何會察覺到我的t蹤跡?”姬雪有些不解,除了一開始幹涉陣法引起的細微波動外,姬雪都将自己的行跡隐藏得很好。
“守株待兔罷了。”青栀苦笑道,“少宮主道法高明,我确實無法追蹤到你的痕跡。”
“我只是在賭,今夜來的人是你。”
“若是你,也唯有你,可以走到仙山陣法群的最中央。”
姬雪想了想:“若不是我,青栀,你就要失守蓬萊仙山了。母親不在,你便是陣法的唯一主人。主人入核心陣法的陣眼,與自困無異。”
蓬萊仙宮的陣法與常法不同,設陣之人若要操控,必須站在陣外。
青栀拔劍,輕聲道:“可我還是賭對了,不是麽?”
“少宮主,就此止步吧。你若立即離開,不再回蓬萊仙山,我可以當做沒見過你。”
“不向母親報信麽?”姬雪沒有退步,“青栀,你早就站在母親那一邊,何必如此。”
雖然這樣說着,姬雪在察覺到青栀到來的那一刻,就以新的陣法封閉了整個蓬萊仙山,切斷了蓬萊對外的所有通訊。
“我不會走。”姬雪也緩緩拔出了劍,“青栀,若你就此止步,我可以不殺你。”
“少宮主,既然你執意要去找宮主,我也只好在此殺了你了。”青栀長嘆一聲。
兩人的身影瞬息在原地消失不見,陣法在她們腳下展開,蓬萊仙山上下都震動起來。
雙劍相交,姬雪于劍刃的反光中看清了青栀的眼眸,她的眼底,是熱的。
一刻鐘之後,姬雪被擊得後退,斷天劍在冰面上劃開長長的尾跡。
并不是她的劍術不敵青栀,而是她猶豫了。
“青栀,我的劍法……”姬雪擡頭,神色驚疑,“是你教的麽?”
這是姬雪第一次和青栀交手。
至少在她現有的記憶裏,是第一次。
可剛過了幾招,青栀的劍法就給姬雪帶來了極其熟悉的感覺,那是最基礎的構架,雖然劍招能演變出萬千轉化,可若是同源,她們揮劍應敵的思路便會如出一轍。
青栀擦掉嘴邊血跡的手一頓,她苦笑道:“少宮主連這都不記得了麽?”
“我教了你十三年呢,也能算得上你的半個師父。”
“但這一千年,你進步了許多。”青栀垂眸,“我已不如你了。”
說罷,她提劍又斬,步步緊逼,不給姬雪喘息的機會。
當青栀的劍穿過姬雪的飛揚的發間,斬斷一截發尾,姬雪從那劍上感受到了真切的殺意。
只要她慢躲一步,那劍已刺穿了她的咽喉。
青栀看出了姬雪的猶疑,但她沒有給姬雪思慮的時間,而是更迅猛地進攻,要趁姬雪露出極大破綻時要了她的命。
在死亡威脅壓上心頭時,姬雪的遲鈍盡數消失了。
她的神色蒼白,眸光也沉下去。
自姬雪離開蓬萊仙山,已過了一千多年。
但她在鎮魔塔中度過了億萬年,不停不斷地斬殺魔獸、擊退強敵,将姬雪的武力淬煉到了三界的極境。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青栀手中的劍就被擊飛,在冰面上滾落出一道扭曲的血痕。
被刺穿了腹部的青栀跪倒在冰面上,她垂着眸子,眼底烏黑發青,是缺覺與疲憊的象征。
自姬雪走後,她再也無法安眠。
看着冰面上自己狼狽的倒影,青栀眉眼恍惚。
此時她雖重傷,但仍可以選擇引爆蓬萊仙山的基底,讓姬善知曉此處的異狀。
這是突破姬雪設下的封閉陣、向外傳遞消息的唯一辦法。
無論如何,這都是她能做到的最後的事了。
她從懷中掏出摧毀一切的符箓,定定看了看。
随後她擡起頭,看向雙唇變得毫無血色的姬雪。
女人忽然眉眼放松,露出了恬淡的微笑。
她将手中的符箓放下了,輕聲道:“少宮主,能親親我的臉嗎?”
“像你小時候一樣。”
姬雪瞳孔驟縮。
那一瞬間,無數零碎的記憶在她腦海中複蘇了。
那些記憶不長,只有十八年。
那些記憶也不短,足足有她在這世上的童年與少年那麽多。
青栀已經上萬歲了。
她能做蓬萊仙宮的內輔,便意味着她的實力是姬善之下的第一人。
而被她養大的姬雪,在她眼裏,不論是幾歲、十幾歲,還是一千歲,都是個奶娃娃。
從姬雪出生起,就是青栀在照料她。
少宮主看似冷漠殘忍,被下人懼怕,但青栀知道,姬雪是個溫柔的孩子。
從前,青栀曾被姬善宮主責罰,受了重傷。
那時,僅有五歲的姬雪來看她,青栀一邊流淚一邊低聲說,好痛。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眨了眨眼。
随後,女孩伸出短短的手,環抱住她的脖子。
她親了親她的側臉,小孩的嘴唇軟軟的,很溫暖。
姬雪說:“青栀,不哭。”
青栀愣怔一瞬後,哭得更厲害了。
姬善宮主不常親近姬雪,幾乎都是青栀帶着。
被小女孩親吻臉頰的那一瞬間,青栀猛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日,一位仙女帶着她的孩子來做客,休息時,仙女不知為何哭起來。
孩子問母親怎麽了?母親強顏歡笑道,舊傷複發了,沒事。
孩子就踮起腳抱住母親,親了親她的臉。
“娘親,親親就不痛了。不哭。”
仙女愣怔一瞬後破涕為笑,她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臉,也親了親她。
“好,娘親不哭。”
那時,姬善宮主在上首威嚴地坐着,不發一言,青栀帶着姬雪立在下首,也不敢插話。
姬雪拉着青栀的手,靜靜看着。
青栀低下頭,就看到姬雪有些羨慕的眼神。
羨慕什麽?
直到這一刻,被姬雪親了親臉頰,青栀才明白了。
姬雪是羨慕這樣可以相互安慰的母女關系吧。
從那時起,青栀就把姬雪當自己的女兒護着。
可她終究只是一介能力低微的小仙。
她也想活下去。
她只能在姬善命令的範圍內,盡可能地保全姬雪。
可姬善的心比青栀想象的還要狠。
涿州一事,青栀背叛了姬雪,沒有向姬雪透露宮主要她頂罪的計劃。
青栀相信姬善在事畢後一定能将姬雪救出來。
也只能如此相信了。
她是個什麽也做不到的,只能選擇站隊的小仙。
可惜,在姬雪出生前,她已選擇了追随姬善。
……
蓬萊仙山的山頂風雪肆虐,四處都是要将人凍僵的寒冷。
看着長大的、容貌已變為少女的姬雪在她面前蹲下,青栀淚眼婆娑。
幸好,你活了下來。
青栀想。
而她也再不用掙紮、為難了。
青栀輕聲道:“阿雪,我好痛。”
“可以親親我嗎?”
那一瞬間,姬雪封閉的記憶陡然裂開了巨大的口子。
她蒼白着臉蹲下去,抱起青栀流血的身體。
她低下頭,和小時候一樣,親了親青栀的側臉。
“青栀,不哭。”姬雪低聲道。
青栀沒有如當年一般繼續哭泣,而是露出了笑容。
她以氣音道:“好。”
她努力回想着,上一次産生這樣令人懷念的感覺,是什麽時候?
啊,是了。
是一千年前,姬雪剛被萬淵帶下涿州後,第一次有機會聯系她時。
那日,她假意哭泣,看似關心姬雪狀況,實則為試探情報,告訴姬善宮主。
可那個小小的少女,只在傳音符的另一頭笨拙安慰道:“青栀,不哭。”
青栀有一瞬間的觸動與猶豫。
可最終,她還是選擇背叛了這個孩子。
卻又在做出了這樣的抉擇的千年後,選擇了背叛宮主。
她與姬善之間有生死契,背叛主人的那一日,便是青栀的忌日。
荒唐又疲憊的一生在青栀的腦海中飛速流過,似乎只過了短短幾息,又似乎過了數萬年這麽漫長的時光。
女人揚起的嘴角漸漸垂落下去,攥緊了姬雪的衣擺的手指,也松了。
她再沒了呼吸。
姬雪根本來不及阻止,青栀便自斷了心脈。
大雪忽然停了。
這山巅,安靜地讓姬雪也感到恐懼。
顧白趕來的時候,就看到姬雪靜靜抱着青栀的屍體。
她的眼淚在靜靜流淌着,無聲無息。
見顧白來了,姬雪将青栀的屍身收斂于儲物戒的一個格子中,起身道:“走吧。我已經開啓通向昆侖的道路。”
那是一條被雲海和結界圍起的天梯,上面空無一人,從外也無從窺伺。
兩人行了兩個時辰,顧白終于忍不住道:“阿雪,若實在難過,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吧。”
姬雪轉過頭,愣怔道:“我沒有難過。”
顧白也愣住了。
“可你在哭。”
姬雪擡起手,呆呆地觸碰上自己的臉,摸到了滿手水色:“是嗎?”
原來,她在流淚嗎?
“阿雪,抱歉,我不該讓你對上青栀的。”顧白不忍道,“我不知道你對她如此情深義重。”
“沒關系。”姬雪将自己的臉擦幹,“繼續前進吧。”
“拖久了,青栀的仁慈t就沒有意義了。”
昆侖山中,陣法邊的姬善擡眸,看向被震蕩出靈流的結界。
是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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