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神交

神交

春日的陽光溫暖, 融融地照在人的身子上,令人感到安定。敖熾的手指修長,指骨有力, 緊緊包裹着姬雪的手。

她漸漸不再臉紅了,只是安安靜靜地垂着眼, 有些出神,沒有抽出自己的手。

随後,她用力回握住敖熾的手,轉頭看向敖熾。

滿園葳蕤的亮色落在少女的臉上,讓她全身都熠熠生輝, 那雙眸子更是燦若春光。

“小紅,謝謝你答應我。”姬雪露出了恬淡的笑容, 她的目光溫和而有力, “謝謝你一直陪我走到這裏。”

“謝謝你活了下來。”

看着姬雪的笑容, 敖熾愣住了。

明明是他先握住了姬雪的手, 可此刻他的臉卻迅速漲紅了, 眼睫也微微垂下,那雙覆上了淡淡的水色的眼眸不敢與姬雪對視。

“嗯。”他輕聲應答。

從涿州到蓬萊, 便是從春日回到冬日,姬雪沒有立刻回方丈仙山,而是帶着敖熾去了蓬萊半山腰處的墓園。

純白與淡藍色的龍膽花交錯着盛放,它們不是凡間的花朵, 而是青栀特意種下的仙草。

姬雪曾經問過青栀, 為何要在漫山遍野都種下龍膽花。

青栀是內輔,蓬萊仙山的布景與修繕也歸她管。

那時, 女人笑着摸了摸八歲的女孩的頭,微笑道:“因為龍膽花在夜中像小燈籠一樣會發光, 可以為少宮主照亮。”

“少宮主怕黑吧,每天晚上都要開窗讓星輝落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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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善不喜歡懦弱的孩子,所以蓬萊仙宮從來不許點夜燈。

姬雪眨了眨眼,沒有反駁。

其實她不怕黑,她只是想看星星。

但是青栀摸在她頭頂的手很溫暖,很舒服。

青栀的心意也讓姬雪很開心。

所以女孩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嗯,我怕黑。青栀要多和我在一起。”

紛飛的雪花落在龍膽花嬌妍輕盈的花瓣上,姬雪和敖熾一起停在了青栀的墳前。

這墳茔是姬雪親手造的。

她在墓碑前半跪而下,伸手拂去青色石碑上的積雪,低聲道:“她算是我的母親。”

“直到她臨死,我才想起了與她有關的記憶。”

寒涼的風雪中,姬雪慢慢地和敖熾說了她與青栀的許多回憶,青栀如何撫養她,如何背叛她,如何放過她。

敖熾在姬雪身邊沉默地侍立,他沒有去打擾,只是靜靜陪着她,聽她訴說光陰的匆匆。

“我曾以為自己是沒人愛着的。”姬雪看着墓碑邊搖曳的龍膽花,眼眸微彎,她笑了,“但是,其實是有的。”

再無關緊要的一粒雪,都有龍膽花的花瓣願意親吻它。

雖然這樣的愛帶着太多的無奈。

但青栀已經做了她所能做到的最多的事了。

姬雪想活下去,青栀也想活下去。

她愛她,也背叛她,無可厚非。

“小紅,我好像終于明白,我的心劍是為何而生的了。”姬雪伸出手,一柄霜雪凝成的長劍便緩緩出現在她手中。

她的劍法,她的知識,很多都是青栀教的。

青栀愛着她,卻不得不與她刀兵相向。

姬雪也一樣。

正是想擺脫這一切的壓迫與苦痛,姬雪才想要斬斷壓下雪幕的天空。

她也是這個世界塑造的孩子啊。

冰涼得快要凍僵的手背忽然傳來了灼燙的溫度。

敖熾蹲到她身邊,擡眸看着她,溫聲道:“阿雪,別難過。”

“青栀會在冥界得到善待的。”

“嗯。”姬雪點點頭,“小紅,和我一起把剩下的墓碑都刻好吧。”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镌刻在蓬萊的雪地上,那些都是姬雪和敖熾在這一路上遇到的人們。

獨孤惑、小岳……最後,是姬雪的親生父母。

姬雪和敖熾一起祭拜了所有逝去的人。

山中大雪紛飛,姬雪的神思也落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感受到了他們對她的愛。

她的胸腔之中,似乎也鼓動着一樣的熱流。

斷天劍重新收回她的神魂之中的那一刻,姬雪忽然明白了,何為責任。

那是從愛意之中誕生的東西啊。

“小紅,走吧。”姬雪對身邊的少年伸出手。

“我們去方丈,捉拿天帝的棋子。”

方丈仙山是一派春日的蓬勃之景,但氣氛卻冷凝如冬,連花間鳥語都壓低下來。

天帝賜下的婚禮沒能順利進行,原因是新郎遇刺,重傷不起,而刺客至今未能找到。

為此,姬雪和顧白封鎖了兩仙山,對成婚大典前後來往的客人都進行了嚴厲的盤查。

顧白不便起身,便在卧房中會客。

他臉色蒼白如金紙,靈力也變得淡薄,咳嗽一聲借着一聲,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內傷,壞了根基。

曾經光風霁月的上仙何時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

諸位賓客看過後,都不免唏噓。

沒想到,為成一樁婚,讓顧白差點把命送進去。

兩山的通訊都徹底封鎖,衆仙無法離開,本會煩躁不悅,可方丈仙山的一位名為紅蓮的副将忽然出現在衆仙當中,籌辦宴會,安撫衆人,讓衆仙的怒意都散了個幹淨。

這個是個生面孔,但下級的小仙本就不會引人注意,若是平日裏都作為顧白的暗部執行任務,更不可能讓人常常看見,因此對于紅蓮的陌生之處,衆仙倒是沒有起疑。

他性格活潑親切,談吐大方又不失風趣,看着年輕卻博聞強記,對任何話題都能搭上個一兩句,将各路仙人都哄得開心,不出幾日就成了熾手可熱的大紅人。

因此對紅蓮籌辦的玩樂與宴會,衆仙都樂意捧場。

也不乏倔脾氣的仙人待了幾日後便按捺不住,執意要離開。

可當他們走到山門,就見白衣的少女持劍靠立在松柏之下,聽到聲響,她便睜開了琥珀般的眼眸,安安靜靜地看過來。

那雙眼中無一絲感情,如同野獸的瞳孔,凡是被她注視的人,無不會産生被捕食者盯上的膽寒。

“如果願意去冥界,可以過山門。”姬雪拔出劍,平靜地看着試圖忤逆她的人。

三日過去,兩個仙人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與他們有交情、知道他們離開的計劃的仙人也流着冷汗噤聲。

他們知道故友的實力,也知道自己敵不過那個比冰雪更無情的劊子手。

蓬萊的別院深處,一紫袍仙人拱手送搜查通訊器的姬雪離去。

關上門後,紫袍仙不免露出笑容。

方才姬雪那冷銳的眼眸盯着他的時候,他幾乎要以為自己露餡了。

冷汗爬上他的背部,但他還是忍住了沒有觸發天帝給的傳文法寶。

他要相信天帝能窺到三界最至高無上的天機。

千萬年來,他們都在天帝的庇護下做了數不清的秘密之事,至今從未敗露。

畢竟,誰能窺得破天道呢?

暗夜漸至,紫袍仙和衣而睡,警惕着四處。

這陣子方丈仙山的戒備很嚴,每夜,紫袍仙都能感到一道極霸道的神使掃過四處,要抓住在方丈作亂的蟲子。

就在這時,紫袍仙的傳文法寶忽然亮了起來。

天帝傳召,要他立刻去方丈仙山深處的密林,t與另一線人會面。

紫袍仙一喜,這是他自方丈仙山被封鎖以來,第一次得到天帝的傳信。

看來天帝已掌控局面,他也不必再日日擔驚受怕了。

紫袍仙面上不免露出笑容。

區區方丈蓬萊,怎能與聖明的天帝抗衡?

密林深處樹影瞳瞳,一陣陣悠長的鳥鳴從霧氣深處來。紫袍仙腳步愈發快了,想要擺脫一股莫名的黏着之感。

誰在跟着他嗎?

或是誰在盯着他?

到最後,紫袍仙幾乎是狂奔起來。

他不敢禦風而行,怕靈力驚擾到日日布在方丈仙山上的強悍神識。

終于,一個熟悉的灰袍人影出現在紫袍仙面前。他面上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那是比他更高一級的天官的背影,從前,每當他一出現,天帝的計劃便快要走到尾聲了。

“上神……”紫袍仙快步走上前去。

話音未落,那灰袍人影便抽搐了一下,随後向後轟然倒地,暴突的眼珠死不瞑目地盯着紫袍仙。

紫袍仙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鵝,臉都漲得發紫。

染血的利劍被從灰袍仙的胸口抽出,被他擋住的身影終于展露在紫袍仙面前。

少女靜靜看着他,素白的臉上濺上了兩滴鮮紅的血,她的眸子如白日所見一般無情。

“招了天帝吩咐你的所有東西,我便不殺你。”姬雪淡淡道。

又半月過去,天帝的棋子們組成的不可視的棋盤上,漸漸彌漫開了難言的恐慌。

棋子們分布在三界,立足于五湖四海,他們天各一方,本不該同時産生如此劇烈的恐懼。

他們當中,似乎出現了內鬼。

一種不可說,不可問的氣息在他們當中彌漫開來。

因為一旦存着向他人傳信或與天帝聯絡的心,露出些許不符常仙的端倪,那個人便會消失。

而還沒來及察覺不對就消失的棋子,不知又有多少。

就如被鬼如影随形地窺伺着,無法掙脫,也無法找尋。

魔界的魔都,琢城的一角,無人光顧的靈器攤中,店主突兀地倒下。

偌大的棋盤之上,最後一個棋子昏迷了。

當他醒來,便驚恐地看到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之人。

那人轉身,對一少女拱手:“宮主,我把他帶來了。”

從假面人不遠處冒出的姬雪緩步走到店主面前,俯視被捆縛于鐵床上的仙人。

她的語調平和:“說出你所知的一切真相,我便不殺你。”

棋子當場就想自盡,可他卻做不到了。

他看到了一是血的敖熾從刑房中走了出來。

那只千年前被他們聯手送上刑臺,扒皮抽筋的赤龍。

一個時辰後,在極端痛苦的刑訊中,棋子聲淚俱下地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情報盡數袒露。

迷宮的深處,姬雪以劍為筆,在地面緩緩繪制出了一張地圖。

天算之術·方圓。

當最後一筆繪完,地圖上的十三處便浮現出暗沉的血色,湧動着不詳的征兆。

這便是天帝在三界中挖開的所有裂隙。

姬雪收回劍,走到垂眸注視着地圖沉思的敖熾身邊。

她看到他臉頰邊和下巴上都沾着血。

想也沒想,姬雪就伸出手去,輕輕擦掉了那刺目的血點,卻擦不幹淨,而是劃開幾道長長的紅痕,讓敖熾花了臉。

敖熾也不惱,他側首,順勢在姬雪手心蹭了蹭臉頰,肌膚相貼出漫開一片溫熱柔軟。

“小紅,我要引爆這些裂隙。”姬雪湊過去,将額頭抵在敖熾的額頭上。

“可以把你的力量暫時借給我嗎?”姬雪低聲道,“将你的神魂與我相連。”

敖熾的身形一滞。

他不可置信地擡眸,視線無法在近在咫尺的姬雪的臉龐上聚焦,因此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阿雪知道……神交意味着什麽嗎?”

他的呼吸頃刻就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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