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深淵
深淵
在黑暗的傾壓下, 三軍的兵士都被定住般無法動彈,他們愣愣地看着那無盡的夜色,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進去。
那是惡念彙集成的深淵。
是帝淵原本的模樣。
它不成人形, 連怪物都算不上,由天地最初的混沌中漆黑的那一半轉化而來。
姬雪竭力從深淵中抽回自己的神智, 閉目不去凝視它。補天劍釘在被黑色浸染的地面上,墨玉的力量瞬息間彌散開去,壓制住深淵不斷的膨脹與擴大,也抑制它不斷瘋長的蠱惑人心的力量,使三軍不至于被立刻吞噬。
原來, 讓帝淵有恃無恐的底牌,便是她本身。
姬雪的瞳孔劇烈顫抖, 無數漆黑的情緒與冰冷的記憶從她的腦海深處翻湧而出。
饒是持着補天劍的她, 都動搖到如此地步, 其他仙人更是難以保持清醒。
誰能戰勝自己的惡念與惡業?
姬雪閉着眼盤坐下來, 在地面刻畫陣法, 她滿頭冷汗,試圖用天算之術破局。
一刻鐘後, 姬雪口中溢出汩汩鮮血,她喘息着睜眼,用補天劍撐着地面緩緩站起來。
四處已被黑暗完全籠罩,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 都是望不到盡頭的深淵。
鮮血不斷從姬雪的七竅中湧出, 可她仍舊毫無所覺似的往前走。
盡管深淵混亂的秩序給她設下了重重阻礙,姬雪還是算出了唯一一條生路。
這深淵, 是有心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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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找到帝淵力量的核心,将其擊破, 就能殺了帝淵。
但那心髒在哪裏,姬雪卻是無論如何都算不出來了。
汗水落進姬雪的眼眶中,刺得她微微眯起眼。
啪嗒、啪嗒。
于黑暗中響起的腳步聲漸漸變得黏膩起來,姬雪不知何時已踏入一片血水中。
當模糊的視野恢複清晰,姬雪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她面前躺着一具又一具屍體,死狀各有不同,但他們身上的每一處致命傷,姬雪都熟悉無比。
因為那都是她親手在他們的身軀上刻下的、昭示着死亡的烙印。
“嗬嗬——”破風箱般的聲音在姬雪腳邊響起。
她猛地低下頭,持劍指向那屍體。
胸口破了一個大洞的女人笑起來,腐爛的唇角有蛆蟲爬過。
“姬雪,”女人幹啞的聲音響起,“你殺了我,你有罪。”
說罷,女人便眼球暴突,尖利地笑起來。
姬雪盯着她,握劍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緊。
她記得她。
盡管過去了許多年,姬雪仍将這個女人的容貌與聲音記得一清二楚。
因為,這是她在八歲那年,殺的第一個人。
八歲的她當然沒有能力制服對方,是組織将女人抓了起來,老板帶着姬雪拂開人群,來到女人面前。
他将一柄匕首遞到姬雪手中。
“阿雪,今天該輪到你開刃了。”
“去,把她殺了。”
八歲的女孩剛剛從貧民窟抽身,面上仍帶有營養不良的蠟黃,她的胳膊也是細瘦的、無力的。
那時的姬雪雙手握着匕首,注視女人許久。
她不想殺人。
但她更想活下去。
對不起。
她在心中輕輕道。
姬雪在女人譏諷而怨恨的笑容中走上前去,将匕首刺入她的心髒。
但姬雪的力量太弱小,準頭也不好。
一共刺了六刀,女人才死了。
她的笑聲逐漸從嘲諷變得痛苦,最後是瘋癫一般的尖笑。
八歲的姬雪認真地、定定地注視女人的胸膛許久。
她忽然想到,女人的胸膛好像一個被戳破的風箱。
女人滾燙的血濺了姬雪滿身,卻讓姬雪冷得有些顫抖。
她不喜歡這樣。
好黏膩,好難受。
讓她喘不過氣來。
從此,姬雪便學會了以最快速的手段奪取任務目标的性命,見血封喉,幹淨利落。
不知過了多久,姬雪才将自己的思緒從舊憶中拉出,她沉默地注視女人發笑的屍體片刻,就收回了劍,繼續向前走去。
這是幻覺。
是她的惡念與惡業。
忽然,一聲輕輕的貓叫響起。
當看清來者,姬雪瞪大了眼睛,她雙唇微顫。
那是一只渾身都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貍花貓。
是姬雪養過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貓。
“咪咪?”姬雪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呼喚它。
貍花貓看了姬雪幾眼,便轉過身去,啪嗒啪嗒跑到一人身後,它的四肢在地面上踩出一個又一個血花。
視線上移,姬雪看到了站在貓面前的男人。
他笑得陰冷。
“姬雪,你殺了我。”男人緩緩道。
“又偷走了我的貓。”
“你是惡人。”
說罷,男人胸膛處炸開大片血花,他的屍體重重倒下,将貍花貓都壓碎了。
這一幕讓姬雪幾乎就要拔出劍,但她還是在劍刃露出一分的時候就竭力克制住了自己。
再度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貓凄慘死去,讓姬雪的耳邊都蜂鳴起來。
不要過去,這是幻覺。
姬雪垂下眸子,不斷說服自己。
但她還是站在那,看了血肉模糊的貍花貓許久。
再度邁開步子時,姬雪身邊圍繞起了越來越多的屍體。
“姬雪,你欠下的命,該如何償還?”
“姬雪,你殺了如此多的人。”
“姬雪,我本與你無冤無仇。”
“姬雪,你是惡人。”
“惡人……惡人!”
它們重複着相似的話。
當過多的屍體堵死了她的四周,将她圍在中央,姬雪終于停下了腳步。
她垂着眸子,沒有去看它們。
因為無需去看。
每一人的樣子、聲音、死狀,姬雪都記得清楚。
因為,她從未原諒過自己。
她從未寬恕過自己的罪業。
每殺一個人,壓在姬雪心頭的記憶便沉重一分。
要破除迷障,一般有兩種方法,一是擊敗迷障中的所有怪物,二是找到迷障的核心。
後者姬雪暫時做不到,那便只剩一條路可以走。
思及此,姬雪內心的殺意愈發強烈起來。
“對不起,可我必須殺了你們。”姬雪擡眸,神色冷寂。
她在回答衆人,也在回答自己。
“我确實是惡人t。”
但就算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也會選擇接過那把匕首。
因為她想要活下去。
即使滿身污穢,也想要活下去。
斷天劍光芒凜冽,将那些屍體都化為了齑粉。
當那銀白的粉末落到姬雪身上,她的四肢百骸都傳來了刻骨的寒意。
好冷。
與她八歲那年一樣冷。
往前走了幾步,更多的笑聲便回蕩在姬雪的腦海裏。
他們都是被她傷過的人,嘲笑着她,詛咒着她,要判她有罪,拉着她永墜深淵地獄。
那些聲音令人惱怒、焦躁、憤恨,激得姬雪心中的殺意愈發強烈,使她沉湎于自己的惡業中。
陷入這世間所有的惡構築的深淵,太容易迷失了。
在快要将她凍僵的極寒中,姬雪努力回想一切曾給她溫暖的東西。
最初,是小醜給她做的那只烤魚。
後來,是姬善擁抱着襁褓中的她的臂膀。
之後,又是青栀牽住她的手掌。
最後,是那個骨子裏燃着不滅的烈焰的少年。
往昔的一幕幕在姬雪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面龐愈發頻繁地出現,他的笑意也愈發清晰,一如燦爛的朝陽。
是小紅。
對了,她要活下去,和敖熾一起看來年的梨花。
不僅僅是活下去。
還要去觸碰這個世界的溫暖。
即使是滿身血色的劊子手,也會為春日的到來感到歡欣啊。
姬雪于屍山血海中劇烈喘息着,她将劍刺入地面,竭盡全力地擡首,目光望到深淵的最深處,再度運轉起天算之術。
周身的一切嘲笑與詛咒都不能再幹擾她了。
血液從姬雪的口鼻中湧出,深淵混亂的秩序仍給她帶來重重阻礙,但就算是燒掉性命,她也必須找出深淵的心髒。
當深淵的蠱惑被姬雪徹底屏蔽,她的注意力便凝成了極致的一線,如一柄劍般刺開了深淵的迷霧。
姬雪脫力地跪地,嘔出一大口血。
找到了。
她看到了深淵的核心!
那竟是與黑暗格格不入的,純白奪目的一抹光。
光點被暗夜小心而扭曲地包裹在深淵的最高處,懸于所有沉淪惡業之人的頭頂,不能給予他們一絲一毫的照亮。
姬雪以手背抹去唇邊的血,渾身的肌肉從脫力的微顫到冷凝的緊繃。
要擊破那核心,必須同時使用補天劍與斷天劍的力量。
但三軍還困在深淵中,一旦沒了補天劍的壓制,深淵很快就會将他們盡數吞噬。
留給姬雪的時間不多了。
她定了定神,從地上爬起,微微彎曲的軀體如繃到極限的弦般蓄勢待發,也可能下一秒就斷裂,将自身毀滅。
霜雪飄過,姬雪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補天劍飛回她的手中,她持着雙劍如真正的箭矢一般飛馳而去,頃刻間便落在了深淵的核心旁。
雙劍清輝交錯,姬雪的周身,靈力如海洋的巨浪般翻湧,她将這浩瀚的靈力凝為薄薄的兩片,覆在雙劍的劍刃上,以平生最大的力量朝那核心斬去。
黑暗中,忽然出現了潔白而刺目的裂痕。
覆在純白光點之上的那層黑暗,頃刻碎裂了。
籠罩着三軍的深淵也轟然倒塌,露出他們頭頂上刺目的天光。
兵士們愣怔地擡頭看去,便望見了白衣少女浮于高天之上的身影。
那是為他們斬斷阻礙的最強前鋒。
還沒來得及喜悅,衆人耳邊忽然傳來了帝淵冷沉而快意的笑聲。
“姬雪,我承認,我敵不過你。”
“這一次,是你贏了。”
“但沒關系,只要這世間的惡還存在一天,我便能依其複生。”
“至于你,便做我這一次輪回的陪葬品吧。”
話音一落,那純白的光點便化為利刃,朝姬雪的心髒刺去。
這一擊,蘊含着帝淵的大半力量與天道的法則,一擊必中,避無可避。
原來,帝淵的殺手锏并不是深淵,而是這道唯一的光芒。
雲海之中,從重重業障中掙脫出來的敖熾終于回神。
剛一擡眸,他就看到了這副光景。
敖熾瞳孔驟縮,焦急道:“阿雪,小心!”
一襲紅衣朝雲海上方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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