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心動

心動

時節已不是初春, 此時桃花謝去，梨花卻開了。

姬雪站在樹下朝上仰望。

她想起了從前的事。

那時蓬萊仙山的梅花，也和這梨花一樣潔白。

這時,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姬雪聽着聲音，就知是敖熾來了。

但她并不知道敖熾在另一株梨樹的陰影中看了她多久。

姬雪還未轉身, 便見一只修長而指骨分明的手探入她的視野中。

梨樹的花枝輕顫，落下一片梨花雨，花瓣落在兩人的肩膀上，輕吻他們的長發。

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敖熾伸手折下了那支被姬雪注視許久的梨花, 遞到姬雪面前。

少年笑容明媚，眸中溫柔。

“阿雪, 你是想要這個嗎？”

姬雪怔怔看着他。

梨花的花瓣打着旋飄落, 有的落在少年漆黑的發上, 有的飄過他微彎的眼尾, 如同紛紛揚揚的落雪。

一如千年前, 蓬萊的那幕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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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的頭頂不再是陰沉的烏雲與黑天，而是明媚的春光萬裏。

姬雪看着敖熾金色的眼眸, 感覺自己看到了能融化一切冰層的太陽。

不知為何，她心上的堅冰也倏然破裂了一個口子。

這一次，她要再拒絕他的花嗎？

其實，千年前, 她很想接下的。

畢竟那束梅花很美。

可她不能。

那時, 還有無數的任務與幾乎無可掙脫的死局壓着她。

微風吹過，純白的梨花雨下, 姬雪的目光穿透了陽光下少年溫柔的臉龐，落到了時間之外的地方。

她能預見到, 接下來，他們面臨的将是一場生還率極低的惡戰。

即使拿到了補天劍，帝淵作為三界之惡的集合，也并非如此簡單就能祓除。

或許這一次，姬雪和敖熾都不能回來。

姬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定定地看着敖熾。

倘若結局如此……

此刻不接下敖熾的花，在臨死前，她會後悔的吧。

一如她的上一輩子。

她後悔到不甘就此消亡。

後悔到就算在陌生的地方醒來，諸惡纏身，也要掙紮着活下去。

曾經，姬雪以為自己死死相信着，活下去的秘訣，是不愛上任何人，也不信任任何人。

畢竟愛上她的人，就因為這愛意死了。

但此刻，她忽然覺得，倘若愛上一個人，也并非不能活下去。

為什麽不接過那枝花呢？

一枝頭簇擁着的小小的、美麗的花，并不能奪取她的性命。

她本可以不必如此恐懼。

她本可以不必如此膽小。

如同鎮魔塔中被她敲了億萬年的镌刻着經文的石碑在最後一擊中轟然化為齑粉，姬雪心上的堅冰，也被那毫無威脅的弱小的花瓣擊碎了。

天道說，她已斷絕七情六欲，得道成佛。

但姬雪始終覺得，不是這樣的。

她仍舊貪戀着人世的萬裏紅塵、來自他者的熾烈溫度。

只是這般渴望，被她封存得太久、太久了。

剎那間，冰山倒塌。

天道通過鎮魔塔的萬般磨難與無盡歲月加諸于姬雪的神魂上的麻木也随之碎裂。

那一刻，姬雪望着敖熾，眼眸微顫，眼角洇出一點薄薄的、蟬翼般的水色來。

雪崩之後，姬雪才發現，她的心潮早已在不知何時激蕩不休。

不要再退回殼子裏了。

姬雪忽然下定了決心，伸出手去。

無論心中剎那流轉過多少思緒，姬雪始終是那個堅定的、幾乎不會猶豫的人。

如此漫長的思考，在他者的眼裏，不過短短一瞬。

于是在敖熾的視野中，便是少女看着他遞過來的花枝愣怔片刻，随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她的笑容如冰晶融化，春水初漲，柔和、幹淨、溫暖。

敖熾看得癡了。

“對，我想要這枝花。”姬雪眉眼微彎，曾經寒涼如冰的眼中，溢滿了融融的暖意。

敖熾手指微顫。

他看着姬雪，淩厲而漂亮的臉龐上竟浮現出了些許恍惚與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胸腔中越來越激烈的心跳，比沙場中的戰鼓還要響，那顆躁動不休的心，幾乎要掙破他的胸膛。

許久之後，敖熾微啞的聲音才響起。

“……阿雪，原來你喜歡梨花。”敖熾的語調不穩，他向前走一步，更親密地靠近了姬雪，此時淡淡的水色漫上他的眼眸，讓他的眼眶微紅。

他垂眸看着姬雪，眸中滿溢極度的歡喜與初獲至寶的小心翼翼，鴉羽般的眼睫如蝶翼般顫抖。

第二次被罰跪的情景，姬雪沒有忘，敖熾更不會忘。

因此，他明白，姬雪接過他的花的意義。

“來年，我們再一起看花好不好？”雖然眼中盡是水色，敖熾還是燦爛地笑起來，他專注地看着姬雪，神色溫柔到極點，仿佛在他眼裏，這天地間，除了姬雪，什麽也不存在了。

“嗯。”姬雪握着花枝，認真地點點頭。

“阿雪，我們還要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花。”敖熾笑着将額頭抵上姬雪的額頭。

“嗯。”姬雪再度用力地點點頭，兩人額前的碎發被她的動作蹭得亂糟糟的。

敖熾朗聲笑起來。

擡手擦去眼角的淚珠後，敖熾更低地俯下身去，抱住了姬雪。

“阿雪，我喜歡你。”

他不厭其煩地重複。

“好喜歡你。”

姬雪一手握着花枝，一手緩緩回抱住敖熾的背。

她的耳朵随着敖熾的呢喃漸漸紅了。

她也是喜歡的。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動心的呢？

姬雪已經分不清了。

她常年壓抑着自己的所有情緒，連什麽時候被燙化了都不知曉。

或許是最初在蓬萊之時，從敖熾的身上看到那不可被任何風雪磨滅的驕傲的時候。

或許是敖熾用心地給她準備新衣裳，滿眼盛着希冀看着她的時候。

或許是第一次與敖熾識海相連時，感受到他那灼燙的、毫無保留、毫無雜質的愛意的時候。

或許是他以他自己的命換她一命，為她擋下萬箭，又在她懷中奇跡般複生的時候。

或許是她看到他守在鎮魔塔外，苦苦等了她一千年的時候。

或許……是他不斷訴說着直白而熾烈的喜歡與渴求的時候。

曾經盤踞于姬雪的腦海裏的錯誤認知歪曲了她太多的感知。

但即使是在把敖熾當成一只小貓時，她也已把他視為重要的夥伴、親愛的家人。

而當真正的記憶帶着少年的模樣與笑容複現在她的腦海，她就被情感的激流沖得不知所措了。

兩人的胸膛相貼，心髒傳來交錯共鳴的震響，有力而急促，熱切地釋放着生命力。

僅僅是這般相擁，什麽別的也不做，他們便感受到了無上的慰藉與滿足。

姬雪的肩上仍有沉沉的死局壓着她。

但這一次，她不再恐懼釋放自己的情緒，不再害怕愛意如燒不滅的野草般肆意生長。

抑或說，就算前方是吞人骨髓的萬丈深淵，也不妨礙她愛一個人。

就如姬雪以神魂親歷的無數他者的悲歡離合。

就如那一個個在她身上傾注愛意的人們。

誰不是在風雪中點薪呢？

姬雪覺得，自己也不必再懼怕了。

她已經擁有了勇氣、力量。

與足夠跨越一切艱難困苦的愛意。

就在這時，另一道輕輕的腳步聲從後靠近，姬雪猛然回神，她滿面緋色地輕輕推開敖熾，轉身看向來人。

姬雪還是極不習慣被人看到她情緒外露的樣子。

幾乎條件反射般的，姬雪的神色冷靜下去。

是顧白來了。

他抿着唇看向兩人，眸中是莫測的神色。

顧t白朝兩人走來時，遠遠就看到了他們相擁的模樣。

他死死盯着那花樹下的二人。

這一次，敖熾仍舊和一千年前一般，沒有察覺顧白靠近的腳步聲。

明明敖熾的修為如此高強。

他卻只看着姬雪，全心全意。

直到被姬雪推開，敖熾才失落地看着姬雪持着花轉身，注意到顧白來了。

看到這個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敖熾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聽到姬雪平和的聲音響起。

“顧白，我們解除婚約和魂契吧。”

顧白和敖熾都愣住了。

“如今已無需靠它僞裝與傳訊。”

“該到發起最後的攻擊的時候了。”

姬雪臉頰上的緋色已散去大半，她眸光堅定地發布着最後的軍令。

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她為了走原著劇情而不被天道懷疑，不得不與顧白訂下了婚約與魂契。

之後，又因為失憶與認知錯亂，并不将這兩者放在心上。

再後來，是為了利用這二者設局，才讓它們繼續存在着。

終于，她走到了終點之前。

一切的僞飾都不必再存在。

顧白看着姬雪和她手中的花。

她的眼裏沒有他，但手中握着敖熾的喜歡。

他又看向敖熾，這個看起來是個少年的人，滿眼都是對他的殺意，仿佛刻骨地恨了他千萬年。

他得不到姬雪的喜歡，也打不過敖熾。

更沒有敖熾那不顧一切的瘋狂。

他是搶不過他的。

顧白緩緩擡手，對姬雪作了一揖。

“是。”

把姬雪的話當成上司為了局勢的命令，已是他最後能維持的體面。

顧白轉身走了。

男人的眉眼沉落下去，背影寥落。

他心中湧起淡淡的悲哀。

求不得，恨別離。

他喜歡了她千年。

但只得讓此憾長存。

號角聲響起，天界中翻湧起詭谲的混沌之雲。

三仙山的軍士再度兵臨城下。

天河的亂流終于在自發生長的秩序中平複了大半。

姬雪立于三軍陣前，擡起斷天劍朝天河斬去。

剎那間，萬裏冰封，天河凝滞，寒氣四生。

三軍的鐵甲踏過了冰河。

在姬雪天算之術的指揮下，三軍将天兵天将殺得節節敗退，直逼天座。

将士們的氣勢愈發激昂，姬雪心中卻隐隐生出不詳的預感。

不對。

太過順利了。

是請君入甕的陷阱？

姬雪一邊毫不猶豫地斬落掉一位天神的腦袋，一邊飛快地在腦海中演算起來。

可她算不出來。

她的腦，她的眼，她的五感都在告訴她，沒有陷阱。

就算有，也超出了她所能認知的法則！

當斬破天庭的大門時，姬雪心中的不詳之感瞬息間漲到了頂峰。

一片漆的黑天幕攜着雷霆萬鈞的威壓朝三軍傾覆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