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要恨她們

第三章 你要恨她們。

傅惟楚送走了貴客,站在路邊點起一支煙來,抽了兩口,醉意開始在胸膛裏翻江倒海。

今晚,他約了市裏頗有話語權的新領導吃飯。先前對方一推再推,最後雖然看在傅老爺子的面子上答應會面,但态度還是十分警惕,一再聲明今晚只是私人飯局,不談生意,選的餐廳也十分低調。

傅惟楚入主傅家的山海集團兩年,名義上是傅春秋老爺子唯一的繼承人,但在董事會并不能服衆,一來年紀太輕,二來也是因為此前私生子的身份。

傅惟楚理解領導的顧慮,為了表示誠意,晚上連秘書都沒帶。

上了酒桌,對方的兩個秘書不停地勸酒,喝得又多又雜,白的紅的輪流來,他酒量再好也扛不住了。所幸言行間謹慎又得體的做派給領導留了個好印象,也算搭上了這條線。

傅惟楚熄滅了煙,只覺得頭暈目眩,腦袋仿佛有千斤重。他強睜着沉重的眼皮,給秘書劉希打了電話,讓他過來接自己回酒店。

前陣子母親不知從哪裏請來一個風水先生,來家裏看了一圈,說他家客廳格局有問題,會影響運勢。母親很迷信這些,二話不說就要找人重新裝修。他在島內其他的房子都空着,沒有生活設施,搬家也麻煩,于是他索性在酒店長租了間套房住下了。

他挂了電話,看了眼手機屏幕,秘書過來還要半個多小時。潮熱的空氣讓他胃裏越發難受,心頭有股揮之不去的厭煩感,好像有層黏膩的油污,濕乎乎地附在身體表面。

他莫名想起年少時沒有空調的夜晚,落地風扇在床頭吱呀呀地吹。母親為了省電,舍不得開一整晚風扇,定好時間,兩個小時就停了。長夜也好像靜止了,沒有一絲風,房間變成了蒸籠。他在密不透風的空氣裏恍惚睡去,次日清晨醒來,身上一股酸臭的汗味。

這些年他不大願意回憶過去,但只要身心稍有不适,那段時光就會沿着記憶的縫隙滲透進來,讓他一次次跌進動蕩不安的少年時代。

七歲以前,傅惟楚的生活還算平靜。家裏的經濟條件不錯,基本上他想要什麽爸媽都會買給他。

那個時候他和母親杜明湘住在一座小別墅裏,還有一個照顧他們生活起居的保姆,叫吳三妹,五十多歲,閩南人,不大會說普通話,但做飯很好吃,傅惟楚叫她阿嬷。

唯一的缺憾是父親經常不在家,有時甚至兩三個月才能見上一面。但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中沒有別的煩心事。

人生開始急轉直下是在他上了小學之後。起先他并不明白,為什麽班裏的同學都不願意跟他玩,有些心眼兒不好的同學還會罵他“小野種”。

傅惟楚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問母親什麽是“小野種”。母親愣了一會兒,抱着他哭了起來。那天晚上,母親跟父親大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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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他很久都沒再見過父親。

大約兩個月後,母親帶他來到了一座大宅子,見了一位衣着華麗的阿姨。傅惟楚四處打量着屋子裏琳琅滿目的古董字畫,也沒聽清母親跟那位阿姨聊了什麽。只記得那位阿姨始終陰沉着臉,想必兩人應該聊得不太愉快。

後來,那位阿姨又來他家跟他母親談了幾次,每次都不歡而散。父親始終沒有露過面。

一天下午,傅惟楚正在學校裏上着課,教室門口忽然來了幾個面色冷峻的保镖,不由分說地把他拉走了。傅惟楚掙紮哭喊了一路,還是被那幫人帶到醫院紮針驗血。

抽完了血,母親也來了,上來抱着他嚎啕大哭,嘴裏罵着難聽的髒話,吓得保镖們不敢再近前。

很久以後,傅惟楚才知道那天下午發生了什麽。

傅春秋的妻子梁青蔚早就知道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和私生子,并且不只一個。但她萬萬沒想到,那個叫杜明湘的女人竟然嚣張到上門跟她談判,還想把兒子過繼給傅家。

梁青蔚早已有兩個兒子,怎麽可能容得下一個私生子。她本想拿錢讓杜明湘閉嘴,沒想到那女人也是個脾氣硬的,威脅傅家如果不認她兒子,就去找娛樂記者爆料。

梁青蔚恨得牙癢癢,面上安撫着她,背地裏卻叫人掘地三尺挖她的黑料。就這麽挖了兩三周,終于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

十年前,杜明湘高考失利沒考上大學,懷揣歌星夢從外省來到鷺江。因為沒有經紀公司願意簽她,她只能在歌舞廳駐唱。

起初日子過得還算安穩,隔年母親生了病,需要錢做手術,家裏湊不出醫藥費來,杜明湘實在沒辦法,只能去會所當了半年的陪酒小姐。雖然從沒出過臺,這事卻成了她人生中抹不掉的污點。

又過了一年,杜明湘在歌舞廳演出時被房地産大亨傅春秋看中,成了他的情人,被他包養了八年。因為怕被從前的客人認出來,杜明湘跟了傅春秋之後再也沒有抛頭露面,歌星夢也放棄了。

她本以為那件事已經過去,沒想到,有個跟她認識了很久的小姐妹,在歌舞廳蹉跎了七八年也沒出頭,一直暗暗地嫉恨她。再加上梁青蔚拿錢收買,那個小姐妹當即把杜明湘當過坐臺小姐的事抖了出來。

梁青蔚拿到了這種猛料,當然不會手軟。為了羞辱杜明湘,她叫人當衆拉她的兒子去醫院做親子鑒定。雖然報告顯示傅惟楚是傅春秋的親生兒子,但這母子倆的名聲也徹底毀了。

傅春秋丢了面子,再加之當年在生意上還離不開梁家,一狠心就跟母子倆斷了關系,打發了他們十萬塊錢,把他們從別墅裏趕了出去。

杜明湘帶着兒子在酒店裏住了一個禮拜,天天躺在床上以淚洗面,傅惟楚只能吃方便面充饑。

到了第二周,杜明湘看着兒子消瘦的面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頹廢下去,于是強打精神帶他下樓吃了頓午飯。

兩人在一家面館點了兩碗沙茶面。兒子對他們目前的處境毫無概念,坐在對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杜明湘看了他一眼,拿筷子攪了攪面條,心裏愁得一口也吃不下。

如今兒子在原來的學校已經待不下去,娘家也不願意收留他們。她當了這麽多年的金絲雀,也沒有謀生的本事,往後該帶着他去哪裏呢?

杜明湘愁眉不展地思忖了幾天,最後還是決定留在鷺江。為了不被傅家發現,她帶着兒子搬離了島內,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區住了下來。

因為請不起保姆,她只能讓吳阿嬷回了老家。阿嬷記挂着他們母子倆,時不時還會叫人給他們寄一些土特産。

杜明湘知道手裏的存款遠不夠撫養兒子長大,為了多賺點錢,她在小區附近買了個門臉,開了家養生店,主推美容按摩項目。

最初的兩個月裏,來的大都是女顧客,生意還算可以。

到了第三個月,忽然有幾個地痞流氓模樣的男人頻頻光臨,每次都是喝了酒過來,對着按摩技師吆五喝六,結賬的時候也總是摸手掐腰地揩油。

杜明湘對這幾個男人深惡痛絕,但他們每次消費都很大方,為了賺錢她還是忍了下來。

一天傍晚,她正要出門接兒子放學,那幾個男人又來了,一進門就點名讓她服務。

她好言好語地賠着笑,說會幫他們安排最好的技師。結果那幾個男人竟然在店裏摔摔打打,連吼帶吓地把技師都趕走了。

杜明湘明白過來這幾人是來鬧事的,急忙跑到前臺打電話報警。然而不等她拿起電話,一個男人就大步上來按住了她。

緊接着,又過來一個男人,一人一邊縛住她的手臂,把她拖進了一個包間。杜明湘拼死掙紮,還是被幾個男人按在了床上。

她哭喊着哀求他們放過她,她所有的錢都可以給他們。

那幫男人卻像看垃圾一樣地俯視着她,嘴角帶着鄙夷的笑:“你都當過坐臺小姐了,裝什麽裝啊!”

杜明湘嘴唇哆嗦着,一股冷氣從心口冒出來,一直涼到了腳後跟。

她和兒子已經躲到了這麽遠,那個女人還是不肯放過她。

男人們粗魯地撕扯起她的衣服,杜明湘絕望地喊叫着,忽然想起今天中午她進來包間換床單,拿剪刀剪開外包裝之後,順手放在了床頭的架子上。

想到這裏,她奮力從男人身下抽出了一只手來,一把摸過架子上的剪刀,狠狠地紮在了一個男人手上。

男人嚎叫着摔下了床,其他人也被吓得後退了一步。杜明湘一個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死死地握着剪刀,目露兇光瞪着他們。

“你想死嗎?!”幾個男人惱羞成怒,一擁而上圍過來搶剪刀。

不料,杜明湘竟然調轉刀口,将剪刀直直地紮向了自己:“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碰我!”

剪刀刺進胸口,綻出血紅的花,鮮血順着襯衫流下來,把床單也染紅了。

男人們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因為怕鬧出人命,誰也不敢再近前。

最後,為首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臭婊子,瘋了吧!”随後就帶着其他幾人走了。

杜明湘恍惚了一會兒,扔掉剪刀,起身去找醫藥箱。剛剛她紮得并不深,只是皮外傷,但消毒的時候她還是疼得哭了起來。

哭了半晌,她忽然想起兒子還沒回家,趕忙清洗了一下身上,換了件衣裳,想要出門去接兒子。然而剛走門口,兒子就背着書包進了門。

杜明湘見兒子眼睛紅腫,身上髒兮兮的,急忙上去拉住他:“惟楚,你怎麽回事?”

傅惟楚流着眼淚一聲不吭。

杜明湘一低頭,冷不丁看見兒子褲子後面血跡斑駁。她崩潰地扳着兒子的肩膀,喊說:“你到底怎麽了!”

傅惟楚嗚咽着說不出話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其實,關于他們母子倆的流言蜚語前陣子也傳到了他的學校。起先,他只是被同班同學孤立。過了一段時間,開始有高年級的學生欺負他,要麽在走廊裏故意絆倒他,要麽把他的課本丢進廁所。

他覺得這些事情忍忍就過去了,不想讓媽媽擔心,于是一直沒跟媽媽說。

沒想到,今天下午放學後,那幾個學生居然把他堵在了巷子裏,先是搶了他的錢,又輪流扇他耳光,最後竟還往他的後身裏塞東西。

杜明湘脫下兒子的褲子看了看,抱着他痛苦地哀嚎起來。

傅惟楚哭着安慰媽媽:“媽,你別哭了,已經不疼了。”

正在這時,電視裏忽然傳來一支婉轉的情歌。杜明湘回頭一看,一個叫邵玉琢的女歌手正在電視屏幕裏巧笑嫣然。

當初在梁青蔚面前出賣她的,正是這女人。

當年兩人同時進了歌舞廳,關系十分要好,還在外面一起租過房。杜明湘一直把邵玉琢當親妹妹看待,什麽事都會告訴她。除了這女人,沒有別人知道她陪酒的事。

她被傅春秋抛棄之後,本想找邵玉琢對峙,沒想到,這女人拿了錢消失得無影無蹤。

聽歌舞廳的舊同事說,近來邵玉琢搭上了潤澤集團的老總馮振澤,在他的力捧之下,終于開始在電視上露面了。

杜明湘看着屏幕裏光鮮亮麗的邵玉琢,恨得渾身發抖。

她一把拉過兒子,指着電視裏的女人,一字一頓地說:

“惟楚,你要記住今天的痛,我們所有的苦難都是梁青蔚和這個女人造成的。你要恨她們,恨她們的孩子。欺負過我們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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