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們欠我們的,也該還了

第四章 他們欠我們的,也該還了。

在傅惟楚的記憶裏,他的少年時代總是彌漫着一股魚腥味。

那年十月,母親又幫他轉了一次學,按摩店也賣掉了。母親拿着賣店的錢,又貸了些款,去海邊開了一家海鮮餐廳。

因為沒有經驗,餐廳前幾年沒賺到什麽錢,還欠下了一屁股債。

娘家也沒得依靠。前兩年杜明湘的父母都去世了,哥嫂都是勢利眼,看見她風光不再,幾乎跟她斷了聯系,向他們借錢完全不可能。杜明湘實在沒了辦法,只能在餐廳打烊後出去擺攤賣夜宵。

為了省錢,她放下自尊和體面,帶着兒子搬到了城中村,過起緊衣縮食的生活。一路摸爬滾打,能吃的苦全都吃遍了,臉也黑了,人也老了,蔥段般的雙手變得粗糙笨拙,百靈鳥一般的嗓子也變成了潑辣的大嗓門。

兒子也從養尊處優的小少爺變成了成熟懂事的少年,一有空就去餐廳幫忙。到了青春期,兒子的個子抽條似的長,不知不覺就比她高了一頭多。

或許是過早地嘗到了人世的艱辛,這孩子從沒有過叛逆期,十幾歲就已經在店裏獨當一面,行事果敢利落,又帶着點狠勁,頗有點他老子當年的風範。

因為知道家裏賺錢不易,除了必要的開支,他從不亂花錢,吃的方面也是能省則省。有一回,他因為營養不良低血糖,從店裏的樓梯上摔了下去,摔得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

杜明湘幫兒子擦着藥水,摸到他腋下肋骨分明,心疼得直掉眼淚。

那幾年間,她無數次想要放棄,帶着兒子離開鷺江,找個小縣城平凡度日,但曾經的恥辱和刻骨的仇恨還是讓她堅持了下去。

就這麽熬到了第六年,餐廳總算開始回本盈利。還完貸款的那一天,母子倆肩上都輕松了不少。

然而,剛剛高興了沒兩天,上面突然下發文件,說那片海域要填海造地,海邊的餐廳和商店都要清退。

補償金不算少,然而一切從頭再來的話,等于母子倆先前幾年吃的苦全部打了水漂。

杜明湘和兒子在海灘上坐了一整晚,默默地喝着酒,有種命運弄人的無力感。個人在時代的大潮面前不過是一粒沙,他們無法抗争,只能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不方便帶走的餐具、廚具、桌椅板凳都低價轉讓了,行李只裝了七八個編織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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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湘開着小貨車,駛過海邊的水泥道,左手夾着一支煙,搭在半開的車窗上。鹹乎乎的海風吹進來,吹得她嗓子眼有點發幹。

傅惟楚坐在副駕座,腦袋靠在窗上,問說:“媽,以後咱還開飯店嗎?”

杜明湘深深地吸了口煙,恨恨地說:“不開了,我聞到魚腥味都想吐了。”

餐廳關門之後,杜明湘有兩個月沒工作。當然她也沒閑着,一有空就出去考察地段,琢磨新生意。

就這麽研究了兩個月,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在征詢過兒子的意見之後,她去銀行取出了全部存款,加上政府給的補償金,在埔尾區的洪安街承包了一個農貿海鮮批發市場。

最後,母子倆還是沒能躲開魚腥味。

海鮮市場生意不好做,上要應對工商部門審查,下要處理商戶關系。不乏有些看人下菜碟的,看他們孤兒寡母沒有依靠,故意拖欠攤位費和衛生費。

母子倆起先還好聲好氣地跟他們商量,後來也看出這些人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于是他們行事也變得越發果斷狠辣,專門招了一批負責收賬的保安,拿幾個故意找事的商戶開刀,對其他人殺雞儆猴。

漸漸地,市場秩序好了起來,生意也開始蒸蒸日上。

做到第七年,母子倆已經成了洪安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手底下的人越來越多,不乏有些在灰色地帶試探的,還有一些直接進了局子。

坊間的傳聞越來越多,整條街上再也沒有敢招惹他們的人,見了面都要尊稱他們“湘姨”和“楚哥”。

杜明湘手裏有了些像樣的資産,本想送兒子出國留學,但傅惟楚放心不下母親,最後還是在島內的鷺江大學讀了商科。

臨近畢業,母親豪擲百萬,在海鮮市場附近的酒吧街買下了兩家酒吧送給他。

開業這天,傅惟楚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典禮,散場時已近午夜。

母子倆走出酒吧,一輛奔馳車停在路邊。司機恭敬地為他們拉開車門,母子倆坐上了車後座。

傅惟楚望着燈紅酒綠的街景,開了車窗,伸出手臂晃了晃。黏膩的空氣拂過他的臂彎,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有種感覺,好像終于能夠掌控自己的人生了。

“媽,以後這條街也是我們的。”

杜明湘心事重重,俄而,漫不經心說了句:“這條街算什麽?你要真有志氣,去把我們失去的東西搶過來。”

傅惟楚仍舊望着窗外,語氣平淡而堅定:“那就去搶過來吧。十幾年了,他們欠我們的,也該還了。”

杜明湘看着兒子,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之後幾年,母子倆在生意上越來越順,傅惟楚手裏的門店也從兩家變成了十家,一切都在朝着他們預想的方向發展。

兩年前,傅家的兩個兒子意外身亡,梁青蔚因為受不了打擊也自殺了。傅惟楚作為傅春秋唯一的兒子,順理成章地認祖歸宗。

時隔二十年,那男人終于向他們母子倆低了頭。

回到傅家之後,傅惟楚很快入主山海集團。他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下了整條酒吧街。集團元老暗暗嘲笑他沒有投資眼光,但他有他的籌謀。

今年年初,馮家的大女兒秦婉慈忽然向他示好,希望能跟他合作,争奪家族繼承權。馮家是酒水食品界的大亨,旗下也有不少旅游和地産項目。傅惟楚在生意上需要這樣一個合作夥伴,因而沒有多做猶豫就答應了。

兩人名義上确立了戀愛關系,平時基本不見面,只是偶爾在家人面前演演戲。

傅惟楚在家族聚會上見過邵玉琢母女幾次。邵玉琢還是像當年一樣虛僞無恥,對他和母親做過那樣的惡,還能裝得風輕雲淡。

他早就清楚這女人的本性,面上也假作無事發生。他本以為這些年他已練就不動聲色的本事,然而一看到那女孩,他的血液還是無可抑制地沸騰起來。

過去二十年,驅使他奮發向上的動力從來都不是出人頭地的渴望,而是難以磨滅的仇恨。

馮千嶼并非造成他年少苦難的同謀者,但她從未被歲月風霜摧殘過的美麗容顏、她那閃閃發亮的完美人生,都好像一種沾沾自喜的嘲弄,讓他憤怒不已。

他看着她坐在鋼琴前安靜地彈着肖邦,身體随着音律晃動着,好像晚風裏一朵搖曳生姿的白牡丹。賓客們眼中無不流露出贊許的神情,只有他懷着惡意和仇恨,只想把那朵完美無缺的花折斷莖稈,狠狠地踩進泥土裏。

憤怒讓胸腔裏的醉意越發猛烈地洶湧,傅惟楚只覺天旋地轉,一股失重感驟然襲來。他腳下一晃向前倒去,然而身體撞上的并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一個溫軟的懷抱。

他擡起沉重的眼皮,女孩花朵一般的面容映入他眼簾。

今晚馮千嶼有同學聚會,剛剛打車回家經過這裏,意外遇見了傅惟楚。

她見他垂頭站在路邊一動不動,眼睛緊閉着,知道他是喝醉了。她本想直接無視,恰在這時有輛跑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傅惟楚打了個趔趄,差點被車撞到。

馮千嶼心中一陣驚悸,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師傅停了車,過去路邊扶住了他。

傅惟楚幾乎将全部的身體重量壓在她身上,馮千嶼腳步有些搖晃:“傅惟楚,你怎麽會在這裏?”

傅惟楚這會兒已經醉得意識不清,嘴唇間含混地吐出了幾個音節,馮千嶼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她艱難地扶着他站在路邊,拿出手機給秦婉慈打了微信語音,然而接連打了三次她都沒接。

馮千嶼心想把這人送回家去不過是舉手之勞,再給父親打電話實在沒有必要,于是,她又問傅惟楚:“你家在哪裏?我把你送回去吧。”

傅惟楚阖着眼睛沒吭聲。

馮千嶼又對着他耳邊喊了兩聲,他這才夢呓般地回了句:“我住酒店。”說着就要伸手到褲兜裏掏房卡,然而試了兩次也沒伸進去。

馮千嶼只好幫他拿出房卡,看清酒店的名字後,扶着他進了網約車,叫師傅開車去酒店。

路上,馮千嶼又給秦婉慈發了幾條信息,但她始終沒回。

到了酒店門口,馮千嶼吃力地把傅惟楚扶進了大堂,又在前臺的幫助下把他送回了套房。

因為怕他半夜被嘔吐物嗆死,她特地在他腦袋下面多加了一只枕頭,又幫他解開了兩粒襯衫紐扣,臨走前還倒了杯熱水放在了床頭。

直到走出房間的那一刻,她都以為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夜晚。她穿過走廊,又給秦婉慈發了條信息,說已經把傅惟楚送回了酒店,而後便按下了電梯。

酒店對面的馬路旁邊,一輛保時捷停在陰影裏。馮芒芒坐在駕駛座,低頭看着手機上剛剛拍下的照片,思索片刻,按下了一個號碼。

“喂,幫我一個忙。”

優厚的條件開出去,對面的人爽快答應。馮芒芒挂了電話,唇角露出陰冷的笑容。

她和母親蟄伏十年,并不僅僅是為了取代邵玉琢母女上位,也是為了讓這對母女身敗名裂,再無反擊之力。

她們觀望着,等待着,一路韬光養晦。今晚,就是上天給她們最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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