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任聞正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答應下來,而是說:“如果你想和他斷絕關系,就親自删了他。”

“……為什麽不幫我删?”顧方圓是真的疑惑。

“我怕你會後悔,”任聞正頓了頓,又說,“當年我幫你删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你難過了很久。”

“但我沒有後悔過。”

“有的,”任聞正沉靜地看着他,終于說出了口,“你在夢裏對他說,對不起,我好像找不到你了。”

顧方圓好像一瞬間就被擊中了。

盡管已經過了整整十年,他依舊對那個夢有些印象的。

但是,現在顯然不是回憶過去的好時候。

他重複了一遍:“我沒有後悔過,我很感激你當年代替我斷了所有和他的聯系方式。”

然後他直接拿起了手機,用小號登錄了那個軟件,在等待登錄成功的幾秒鐘內,他對任聞正說:“你過來看一下,我親自删了他好了。”

任聞正回了句“我不用看了”,但顧方圓又說了一句“你過來看”,他仿佛再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于是靠了過來。

這個軟件可能是為了讓用戶降低删好友的頻率,在删人前,必須要打開與對方的聊天窗口,然後再點擊界面的右上角,選擇删除。

顧方圓發現“松柏”給了留言時已經有些慌張了,他迅速地打開了界面,在手指觸碰到右上角前,還是被幾行字撞到了眼裏。

“很高興,你還愛喝檸檬水。”

“太太,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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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錢退回來了,顧方圓,你知道我是誰了?”

“抱歉,打擾你的生活了,我只是有些想你了。”

“你過得還好麽?”

——你過得還好麽?

顧方圓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這讓他第一次并沒有精準地點上了右上角那個頭像,但他很快就點了第二次,這一次點中了。

下拉菜單到最低端,按下那個紅色的删除好友的按鈕,屏幕上彈出了一個确認框。

是否要删除好友?

是?否?

顧方圓的手指移向了“是”,耳畔卻突然響起了任聞正的聲音。

任聞正平靜地說:“如果實在舍不得,就先別删了,我相信即使你們再見面,也不會發生什麽的,對麽?”

顧方圓“嗯”了一聲,手指卻突兀向前,按下了那個“是”。

屏幕的界面一閃,這個不該存在在他的列表中的賬號消失得幹幹淨淨。

顧方圓放下了手機,那一瞬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依舊強撐着、故作鎮定地說:“好了,已經删了,我們該睡了。”

任聞正沒說話,只是用手指摩挲上了顧方圓的臉頰,說:“如果沒有我的話……”

“那我應該會被折磨得枯萎了,”顧方圓打斷了任聞正的話,“我做過的最正确的事,就是離開譚申,選擇和你走。”

任聞正沒再說話,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強勢而不容拒絕。

他們都迫切地需要做些什麽,宣洩一些不應該訴之于口、但又真實存在的複雜情緒。

情濃時,顧方圓的眼角落了淚,而他也分不清,他的眼淚是為了誰而流。

--

顧方圓再次醒來的時候,頭疼得厲害,他一貫不是個忍耐的性子,吃了一片止疼藥,就叫傭人去請醫生。

任家旗下有多家私立醫院,資助過許多貧困醫學生上學,甚至專門設立了專項基金用于補貼正在規培的醫學生,因此很多知名的醫生都樂于在百忙之中接受任家的邀請,為任家人看病。

顧方圓是任家主的合法伴侶,看病的級別很高,先是來了個年輕醫生幫顧方圓測了些血壓之類的基礎指标,很快就來了一位行業內知名的心腦科醫生,詳細診療了一番,最後說并沒有什麽大毛病,只是因為睡眠不規律、情緒低落而誘發的頭疼。醫生建議先用西藥止疼,再多休息、适當運動、保持情緒積極向上。

顧方圓再三道謝,又讓傭人給兩位醫生送了厚禮、直接開車送回醫院——顧方圓以前倒也問過任聞正,為什麽不能直接給診金。

任聞正和他聊了聊醫院醫生的處境,他才知道,很多醫生如果在外取酬而不報備,很容易被舉報,即使報備了,也會影響後續的職稱評審和職業發展。

因此倒不如直接送些禮物,勉強算得上是“人情往來”,而非“收受賄賂”。

止疼藥的起效很快,顧方圓很快就緩了過來,先是回了“聞訊而來”的任聞正和任玄顧兩句一模一樣的“醫生說沒事,吃了止疼藥”,然後起床沖了個澡,吃了個午飯。

今天是個晴天,顧方圓找了個最溫暖的、陽光最好的房間,讓傭人幫他把躺椅搬了過去,又推了一車他最喜歡的零食和水果,額外要了一沓用溫熱水燙過的毛巾,最後叮囑了一句“沒什麽要緊的事,不要再來打擾我”。

傭人們退了下去,顧方圓曬着溫暖的日光,躺在了舒适的躺椅上,吃了一顆他很喜歡的西梅,然後悄無聲息地開始落淚。

——你過得還好麽?

這句話,是曾經的顧方圓問曾經的譚申的。

那年的夏天,顧方圓美滋滋地為他和譚申規劃好了暑假出游的路線以及暑假要做的100件事,他在做規劃的時候,譚申一直在旁邊看着,甚至會時不時地塞點錢給顧方圓,說:“我攢下的,先存在你那邊,充當我們的旅游資金。”

然而,就在他們決定出行的前一天的晚上,顧方圓收到了一個陌生的座機來電。

“喂——”

“是我,抱歉,我沒辦法和你一起出去玩了。”

“沒什麽不能出去玩,票都好了,不都是說好了麽?”

“抱歉。”

“到底發生什麽了?”

“家裏臨時有些事,可能這個暑假你都看不到我了。”

“那我怎麽聯系你,你還沒有手機……”

“等到開學前,我應該會回來的,你要照顧好自己,先挂了。”

“你也……”

“嘟——嘟——嘟——”

電話就這樣被挂斷了,雖然後來顧方圓從譚申的口中得知,譚申那天晚上是偷偷跑出來用樓下小賣部的電話打的電話,因為身上沒有帶錢,只能長話短說,但那天晚上,顧方圓的确是被氣壞了。

而且他在結束通話後立刻打了回去,小賣部的人卻很兇地說了句“譚申不在”,然後電話再一次被挂斷了。

那年的暑假很長,顧方圓還記得,一共有七十八天。

譚申離開的第一天,他退了出行的車票和酒店,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家,心裏罵了譚申無數遍,但又忍不住替他說話,對自己說,譚申畢竟是家裏有事,他也沒有辦法。

譚申離開的第二天,他在家裏寫了一會兒作業,開始覺得無聊了,他盯着客廳裏空蕩蕩的沙發,總覺得譚申應該就坐在那裏,要麽用他的游戲機在玩游戲,要麽用擺弄他的飛镖,要麽幹脆躺在沙發上,蓋着他的毯子睡覺……

譚申離開的第七天,他重新整理了一遍他和譚申一起拍過的照片,紙質照片妥帖地放在相冊裏,電子照片也重新命名好、歸好了文件夾,他明明是在自己家裏,卻處處都仿佛能看到譚申的影子,屬于他和譚申的記憶不停地在他的大腦裏湧現,他開始明白,什麽叫做思念。

譚申離開的第三十天,他直接殺到了譚申的家門口,他猶豫了很久,還是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而并沒有人應答,他沮喪地在譚申的家門口待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了,他甚至生出了一點恐慌的情緒,他開始害怕譚申就此離開,然後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譚申離開的第六十天,他試了很多方式去找到他,包括但不限于聯系譚申其他的朋友,去他們曾經共同去過的地方,詢問每一個看起來和譚申熟悉的人,知不知道譚申暑假去哪兒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最後從譚申一個長輩口中得到了一句很模糊的回答——譚申啊,他和他爸媽回老家了。

他想問,譚申的老家在哪裏,他可不可以去找他,但那位長輩看起來很不耐煩,揮了揮手就走了。

譚申離開的第七十八天,學校開學了,他早早地來到了學校,發覺教室的門是開着的時候,他的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

他輕輕地推開了門,然後看到譚申趴在他熟悉的書桌上,看起來睡得很香甜。

在等待的七十八天裏,他想過很多次再次重逢時候的情景。

他想他一定要惡狠狠地罵譚申一頓,誰讓譚申幾乎是不告而別離開了他那麽多天,誰讓譚申害得他整個假期都怎麽過好、做得那麽完美的計劃完全泡了湯,誰讓譚申回來得那麽晚、晚到他開始害怕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氣呼呼地看着譚申圓潤的後腦勺,看着看着,卻沒有那麽大的火氣了。

——算了,他也不想的,誰讓他爸媽非要帶他回老家呢。

——算了,也不算真的不告而別,不是也匆匆打了個電話麽?

——算了,他好像很累的樣子,一大早就在睡覺了。

——算了,反正還會有下一個假期,大不了下次再一起玩耍。

年少的顧方圓想着想着就不生氣了。

他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譚申睡醒了,把頭從手背上擡了起來,睜開了雙眼。

顧方圓一看譚申的臉,鼻子就一酸,他問:“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過得還好麽?”

譚申變黑了,還變瘦了,整個人顯得又憔悴又沒精神,但他看着顧方圓,竟然笑了起來。

是很爽朗,很沒有陰霾的那種笑容。

他說:“我過得還好,抱歉啊,說好的一起出門玩我違約了,還和你分開了那麽久,你是不是想我了?”

“鬼才會想你呢,”顧方圓這麽說着,卻一把抱住了譚申,“你怎麽搞得,你是不是天天玩兒,把自己都曬黑了。”

“是不是很難看啊?”譚申笑着問。

“有一點,不過沒關系,我家裏有好多面膜,多敷一敷就白了。”

“好。”

“讓王媽多做一些好吃的,好好給你補一補,你就會胖回來了。”

“好。”

“我怕你沒做作業,已經幫你抄了一份,你做了麽?”

“好。”

“……剛剛那個問題不能回好,譚申,你怎麽了,放個假還變笨了。”

譚申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你幫我抄作業,不過作業我寫了,咱們的字跡也不一樣,還是用我的吧。”

“好吧,你還沒說,你假期都幹什麽了呢?”

“沒幹什麽。”

“沒幹什麽,你怎麽變成黑炭回來了。”

“別問了。”譚申突然變得有些不耐煩。

“為什麽不讓我問?”顧方圓委屈極了。

那天的顧方圓磨了譚申很久,但譚申一直沒有回答顧方圓的問題。

直到很久以後,顧方圓才在偶然間知曉,那個暑假,譚申被他的父母帶回了老家。

他爺爺的房子要修葺一番,其中有一項工作,是要把一堆紅磚、柴火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從房前挪到屋後。

原本這活雇傭了幾個工人,也談好了價錢。

工人們上工的第一天,譚申的爺爺和父親一邊嘴碎,一邊試圖和工人壓價,幾個工人當場就發了火,撂挑子不幹了。

村裏都是人情社會,工人們被苛責後,其他同工種的工人也不願意接譚家的活。

但這些活總要有人幹,譚申的大哥已經上了大學、那年沒有回老家,譚申的弟弟年齡尚小,于是就讓譚申幹這個活。

譚爺爺生了好幾個孩子,譚申有爺爺、有爸爸、有叔叔、有堂哥,但最後幹活的人,竟然只有他。

七八月的天氣,烈日炎炎,縱使不幹什麽活,只待在沒有空調的屋子裏也足夠汗流浃背了。

顧方圓不知道譚申是怎麽熬過那段日子的。

只聽他說:“一開始我也不想幹,但不幹活就沒得飯吃,那邊又偏僻,我也回不來,我爸媽叫我忍一忍,我直接怼了回去。反正他們只會口頭說,也沒見幫我搬一塊磚。”

“我當時又累又餓,我爺還嫌我吃得多,我一邊吃米飯一邊看他笑,當時,我就決定了,他死了我也不會為他留一滴眼淚。”

“我晚上躺在床上,又困又累,很想睡覺,但想起來作業還沒有寫,就爬起來寫作業。我不能讓我自己以後活得和他們一樣,我得好好學習,我得出人頭地。”

“我以前可能骨子裏還有點善良在,但經歷了那一遭之後,我突然就明白了兩個道理,一個是人善被人欺,一個是做人要自私一點,要想盡辦法為自己謀求利益,如果為此傷害到了別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顧方圓,我現在變得自私、虛僞、心狠手辣,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麽?”

顧方圓将溫熱的毛巾覆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還記得他當時的答案。

他說:“我願意。”

--

顧方圓在那個溫暖的房間裏呆了大半天,等他再出門的時候,感覺自己好多了。

他準備出門去接任玄顧放學,臨出門的時候,卻被傭人告知,他收到了一個快件。

顧方圓停下了腳步,接過了已經被消毒過的快件,拆封的時候看了一眼寄件人——是他經常合作的一家雜志社,有時候,雜志社的編輯會給他郵寄一份樣刊。

顧方圓從快件包裝裏抽出了一份樣刊,然後一封請柬也掉落在了桌面上。

顧方圓放下了樣刊,他看着那封請柬隐約有了預感,但他又希望他的預感是假的。

他猶豫了幾秒鐘,還是打開了請柬,入目的是龍飛鳳舞,但他依舊熟悉的字跡。

“顧方圓,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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