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三步
三步
那一夜陳向喧再也沒睡,李叔早上起來看到他坐在床邊時還吓了一跳。
他們出去吃了頓早飯,又買了些掃墓要用的東西,李叔回賓館從行李袋裏拿出本子和筆,折疊兩下放進了外套口袋。
老板娘給他們找了輛要回村裏的順風面包車,一人五塊錢包到家門口的那種。師傅十分健談,一路上都在說最近村裏幹了什麽大事,鎮上又開了什麽店面,自家幾個孩子都說買不到車票回來什麽的。
他說一句李叔就答一句,師傅拐了個彎,又說:“這個村我倒是沒來過,我住在上面那個村,不過我聽說這裏以前有個男的帶走別人鄰居家小孩,哎喲我說那真的是缺德,別人孩子又不是沒親人,他一個外人給帶走算什麽事兒啊。”
“是,”李叔拍了拍陳向喧肩膀,又對師傅說,“就在這裏停,前面不去了。”
“這沒多遠,一腳油門就給你捎到了。”師傅說。
“不用了,我帶着鄰居的孩子,回去被他們看見怕被打。”李叔笑着說。
師傅立馬剎住車,猛地轉過頭看着倆人,陳向喧也朝他笑了笑,師傅說話都卡殼了:“哎喲我這……聽別人說的啊,也不是我說的。”
“知道了,給,”李叔遞上十塊錢,“謝了。”
“啊,順路的事。”師傅快速收下錢打轉方向盤,走得比來時還快。
陳向喧比畫着:人不在家裏,故事倒是一直在。
“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是誰說的,”李叔指着一條小路說,“從這兒上去,遇到他我都煩,能不見就不見。”
兩人朝山上走了段路,李叔突然停下又問:“你想回去家裏看看嗎?當初走得急,你如果想回去,我就陪你。”
陳向喧低頭朝下面看了眼,比畫道:不用了。
對小時候的事情他都快沒什麽印象了,唯一剩下的那些大多都不是什麽美好的事情,他是該去看看,或許還能找到一些有意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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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李叔不想回去,他也不是非回去不可。
改天再來也是一樣的,等哪天他能走出那段日子,自己就再來一趟。
“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先去看我爹媽,你去那邊看你爹媽,”李叔把本子和筆掏出來遞給他,“今年想給他們說什麽?你每年都說太少了,別讓他們誤會我沒照顧好你啊。”
陳向喧笑着接過比畫道:知道了,我今年一定把‘李成升對我很好’這句話寫進去。
“诶,這就對咯,”李叔擺擺手,“等會兒我過來再放鞭炮燒紙錢,小孩子點火危險。”
陳向喧比畫着:知道了。還有,我不小了。
每年都是這樣,兩人各自去看自己的家人,将墓前的雜草清理幹淨,陳向喧還在寫信的時候李叔就會回來,他會找塊空地燃放鞭炮,陳向喧聽着鞭炮聲聞着火藥的味道,寫完這一年想對父母說的話。
李叔也不會看他寫了什麽,只負責把信折疊兩下,和那些紙錢黃紙一起點燃,随後開始唠叨。
“放心,向喧跟着我很好,餓不着冷不着,個子又高長得還帥呢,”燃燒的煙霧嗆得李叔揉了揉眼睛,他說,“現在他也去實習了,當音樂老師,我都得叫他陳老師啦。”
陳向喧比畫着:你別損我,李老師。
“那怎麽能是損你啊,”李叔站起身說,“我現在正誇你呢。”
陳向喧笑笑,看着火慢慢熄滅,又看向墓碑上那兩個熟悉的名字,李叔拍了拍手說:“走了,給他們揮揮手,咱們明年再來。”
他蹲在那兒朝着那塊墓碑揮了揮手,像小時候一樣。可小時候的他得擡頭看他們,現在卻是視線平視了。
慢慢站起來,他視線向下望去,擡手比畫道:李叔說寫信能讓你們反複看,打手語只能現在看,我也不知道你們現在有沒有看我,但我還是想說一句,我很好,別擔心。
李叔站在邊上看着沒說話,直到陳向喧轉身走後也沒再說一句話。
下山路上陳向喧就覺得不對勁,走着走着總覺得心裏煩躁,一拐出那個位置果然看見了最不想碰到的人。
陳向喧二伯看到他們也是一愣,随後轉頭就要走,陳向喧肉眼可見地變了臉色,李叔一把提起他的帽子戴到頭上,推着他朝前走:“走了,到馬路邊上等車。”
陳向喧被他推着朝前走,他也就看着前方沒再回頭。
他不想回頭,也不敢回頭。
兩人站在馬路邊上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等到一輛去鎮上的車。陳向喧整個人心不在焉,李叔明顯也情緒不高。
回到賓館後,李叔坐在床邊嘆了口氣:“今年運氣不好,哎,一回來就碰上。”
陳向喧搖搖頭比畫道:沒什麽的,他也沒說什麽,沒關系。
“我有關系,我見不得他那人,”李叔一拍大腿,“咱們現在就走,我馬上改車票。”
其實不用,這樣倒像是在躲着二伯。
但他現在也确實待不下去,俞知游似乎也不太好。陳向喧點頭,比畫道:那就走吧。
趕上春運臨時換票壓根就不會有座位,能有張硬座站票的都算是幸運,李叔當時聽到售票的工作人員說只有兩張硬座時當場就說算了,陳向喧立馬比畫道:能回去就行,趴在桌子上睡也一樣。
回去比來要累得多,李叔去抽煙的頻率也增加不少,陳向喧的手機擺在桌上就和封印了一樣。
沒動靜,壓根不亮。
夜裏陳向喧還是不放心,李叔趴在桌上睡了會兒他才離開座位,去吸煙區打了個電話。
俞知游電話直接成了關機狀态,他打了好幾遍都沒打通,陳向喧又用微信打視頻過去,前幾遍網絡不好都沒有發出去,後幾遍也是無人接聽的狀态。
他拿着手機不知該如何是好,看了看時間,在心裏想着到時候下了車要不要先去他家樓下看看,李叔揉着眼睛朝他這邊走來,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夾在指間。
李叔走到他邊上點燃煙抽上一口,煙味讓陳向喧稍稍冷靜下來,李叔說:“站在這裏幹什麽,睡不着?”
陳向喧擺擺手,比畫出:就是有點悶。
“悶?”李叔将外套拉鏈朝上扯了扯,“那我果然是年齡來了,我挺冷的。”
後面李叔也沒怎麽睡,倆人在天亮後才勉強睡了一覺,在瓜子花生八寶粥的叫賣聲和王炸我不要的聲音裏皺着眉睡了醒,醒了又睡。
李叔最後幹脆拉着陳向喧去洗了把臉,站在吸煙區抽了兩支煙才清醒點。
“得買車啊,”李叔看着陳向喧特嚴肅地說,“以後不能再這樣了,熬得人太累。”
陳向喧倒還好,之前在清吧上班經常這麽熬,之後回去補一覺就行。但他下車後并沒有跟着李叔回家,而是去了俞知游家附近。
現在快到吃晚飯的點,陳向喧去便利店買了盒便當,加熱後坐在店裏吃,還找店員借了充電器給手機充電。
他又給俞知游發了短信,問他有沒有吃晚飯,還說自己已經回來了。
便當吃到見底,陳向喧又買了瓶礦泉水喝了好幾口,俞知游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他決定去那個居民樓附近轉一轉,碰碰運氣,他在那條路上走了好多遍,走到路燈全都亮起,走到路上的人越來越少。
李叔發短信問他跑哪裏去了,陳向喧回複說自己和同事在外面吃飯,晚點回。
他繼續朝前走,都不知道是走得第幾遍了。
陳向喧擡頭看了眼空中的彎月,冬天的月亮好像都比夏天的更清冷,視線慢慢被收回,陳向喧的呼吸一瞬間頓住。
俞知游站在樓頂上,他大概,也在看月亮。
陳向喧慌了神,他快速辨認着那是哪棟樓,随後迅速朝俞知游跑去。
樓梯間的燈光昏暗,陳向喧抓着樓梯扶手還是摔了一下,膝蓋磕着也沒感覺到痛,他的呼吸越來越快,鼻頭也泛着酸。
俞知游到底在幹什麽,他為什麽要站在那個位置,他為什麽手機關機。
到達樓頂的時候陳向喧放慢了步子,江城的那場雨肯定很大,樓頂上還有些地方仍然積着水,裏面還能看到月亮的倒影。
現在再急都不能吓到俞知游,陳向喧将步子放慢,膝蓋的疼痛也跟着猛地傳來,這一下讓他踉跄一步。
動靜很大,俞知游在月光下轉過了身。
他的眼神從驚訝到疑惑,最後他笑了。
他說:“陳向喧,你來找我了。”
喉嚨發緊,樓頂的風比下面要大得多,陳向喧朝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俞知游到他身邊來。
俞知游還是笑着,他說:“你過來這邊。”
陳向喧又指了指他邊上位置,意思是:朝這邊來一點。
俞知游的位置實在是有些危險,稍不注意朝後倒退就會掉下去,樓頂沒做加高防護,邊緣處的圍欄只到俞知游小腿位置。
他依舊站在那裏沒動,陳向喧朝他走過去,立馬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朝後帶上一步。
“你在想什麽?”俞知游還是那副笑臉,“怕我從這裏跳下去?”
陳向喧沒做出回應,俞知游又說:“我不會的,我說過。”
他又擡頭看向月亮,問陳向喧:“怎麽提前回來了?”
陳向喧掏出手機,另一只手還是握着俞知游的胳膊,他打出:事情忙完就回來了,你手機關機,我有點不放心。
“手機被我摔了,”俞知游看着陳向喧的手機屏幕說,“開不了機,本來想着你回來那天我去琴行碰碰運氣,當面再給你說的。”
陳向喧打出:那我明天去給你買一個新的,到時候還是這裏見。
他的這句話還沒有打完,俞知游按住他打字的手說:“暫時別買了。”
陳向喧看着他,想問他如果沒有手機,那該怎麽聯系。
俞知游突然朝前一步,陳向喧被他帶着走,站在那裏朝前望就能看見底下的樣子。
這裏加上樓頂一共九層,站在下面看沒什麽,站在這裏,陳向喧心裏都有些打鼓。
俞知游也朝下望了望,随後擡頭再次看了眼那輪彎月。
“我摔東西了,還是我自己的手機,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渾身都熱了起來,汗把衣服也打濕了,”俞知游又朝前走上一點,“我哥問我‘小游,你在幹什麽’的時候,我開始害怕了。我竟然和我媽一樣,我竟然也會摔東西,我太害怕了,怕到一夜沒睡,怕到現在還不敢待在家裏。只要他們睡了我就會到這裏來,只要吹一吹風,整個人都會好很多。”
他還想朝前走,陳向喧拽着俞知游朝後用力拉了一把,随後用手機快速打出:有情緒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去害怕它,你沒有任何問題。
“正常?”俞知游看着他,嘴角的笑變得更加張揚,“那我給你說實話吧,我想帶着你一起跳下去。”
大腦一片空白,陳向喧聽着俞知游的這句話甚至開始想從九樓掉下去的疼痛感會有多大,存活率會有多少。
俞知游問他:“這樣我還正常嗎?”
陳向喧打出:正常。
“好。”俞知游拿開陳向喧拽着他胳膊的手,伸手握住。
一步,俞知游踩到一處積水,雨水濺上他們的褲子成了深深淺淺的水漬。
兩步,俞知游用大拇指在他手心蹭了兩下,陳向喧下意識看向他。
三步,這是最後一步,陳向喧擡頭看了眼月亮。
他在心裏想着:今天真的是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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