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生日
生日
這一刻他已經被吓得連喊叫都發不出來,第二道閃電再次照亮房間時,俞知游才慢慢回了句:“我聽見了。”
“那你應該做什麽,”媽媽微微低了低頭,語氣中帶着質問,“還要繼續睡嗎?”
“不睡,”俞知游掀開被子穿上鞋,“我們去客廳坐着。”
“拿上手機,”媽媽指了指床頭那個早就充滿電但仍未拔掉充電器的手機,“來,跟着媽媽。”
俞知游拔下充電器,将手機握在手裏,一下下用手機的一角頂向自己的掌心。
他多希望這才是夢。
這要是夢就好了。
他們走到客廳,媽媽依舊是坐在那個沙發的老位置上,俞知游剛準備坐到靠扶手的那邊,媽媽叫住了他:“你過來,到媽媽這邊來坐。”
俞知游沒有動,他站在原地要坐不坐的樣子說道:“我去開燈,現在也太黑了。”
媽媽扭頭朝着陽臺外看了一眼,外面暴雨雷電,今天夜裏肯定是不會消停了。
她的語氣竟然是溫柔的:“不用開燈,外面已經夠亮了,”她再次向身體僵硬,站在那裏的俞知游招手,“過來。”
手機被放進口袋裏,他一步步走過去,走向那個讓自己害怕的地方,坐在那個使他失眠的原因身旁。
俞知游低着頭不看她,她反倒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媽媽的左手握着他,右手在手背上一下下輕拍撫過:“小游,生日快樂。你知道嗎,你就是這個時間出生的,夜裏的淩晨三點十五分。”
“不知道,”俞知游不敢看向自己的手,他看着一片黑的地板說,“你沒給我說過。”
“你出生那天我很高興,小枋有了弟弟,我們家裏又多了一個小家夥,”媽媽還是重複着拍手背的動作,“真好啊,真的很好。”
“嗯,”俞知游重複着她的話,“真好。”
“你記得嗎,在你幼兒園的時候,”媽媽笑了笑,“你放學回來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餅幹說是專門給我留的,我當時可高興了,你還記得你當時說的什麽嗎?”
“我不記得了……”俞知游問,“說的什麽?”
“你說,媽媽,太難吃啦,你吃吧,”媽媽放開俞知游的手,“不過那餅幹是真難吃。”
“是嗎,”俞知游将手收回,雙手握在一起依舊低着頭,“小時候不懂事,不是故意的。”
“媽媽沒有怪你啊,我只是在說你小時候的趣事,”媽媽繼續說道,“記得嗎,小學的時候你表演節目呢,畫了個好濃的妝,小枋笑了你好幾天,你那幾天飯都不愛吃了。”
“要面子,”俞知游也跟着笑了笑,“我記得那次,哥哥說我畫得像是被猴子屁股上了身。”
“對對對,”媽媽好像真的很開心,“你當時聽見立馬哭了,小枋笑得聲音更大了。”
“後來是你小學幾年級來着,”媽媽想了想‘啊’了聲,“是你小學三年級,那天你爸爸開車帶我們去玩,去的是一個古鎮,你到處跑,小枋就跟在你屁股後面看着你,生怕你掉水裏去。”
“有點記不住了……”俞知游聽見‘爸爸’這兩個字就開始喉嚨發緊,他說,“要不再說說別的事,說說哥哥小時候的事。”
“小枋啊……”媽媽說,“他小時候就很懂事,非常懂事,就連你的出生也沒能讓他變得任性,我本來還以為他會吃醋撒嬌什麽的,結果他很快就适應了哥哥的身份,他說你是小天使送來陪他一起玩的,所以他會好好陪着你,好讓你快快長大陪他一起玩。”
“我也沒怎麽陪他玩,”俞知游手心都開始出汗,“但我現在确實能陪他玩了,等我下次放暑假,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旅游——”
媽媽突然又換了個稱呼,她喊道:“俞知游。”
“怎麽了。”俞知游一下子坐直身子,依舊是不敢看向她。
“叫你哥哥回來,”媽媽站起來蹲到了俞知游腿邊,“叫俞至枋回來。”
他說:“哥哥在工作。”
“你小時候很聽話的,那個時候我也是這麽蹲下來看着你,”媽媽擡頭看着俞知游,“你個子變高了,也不聽話了,是不是?”
“不是……”俞知游呼出口氣,伸向口袋的手卻怎麽都進不去,大概是坐姿的問題,也可能是因為他壓根就不想拿出手機。
媽媽盯着他的手,本來笑着的嘴角開始向下,臉上也随着俞知游拿不出手機的動作顯出些許怒氣,她的手剛擡起來,俞知游就立馬掏出了手機。
“我給哥打電話。”他說這句話時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去了。
媽媽很久沒這樣了。
讓人極其不适,特別是當她露出溫柔又突然轉變态度,不适的感覺像是飛蟲,一個在頭頂一個則從腳底朝上爬,它們在後背碰上,圍着他的脊柱上下數次,最後又停在中間——飛蟲死在那裏,變成汗水繼續流下去。
“打,”媽媽依舊沒有站起來,她擡手按下手機,讓俞知游把手機平放在腿上,“打吧。”
俞知游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打開通訊錄,這幾天他根本沒聯系陳向喧,最近通話中也都是同學和外賣什麽的,俞至枋就夾在中間。
電話被撥了過去,俞至枋沒有接。
俞知游下一秒就将手機鎖屏又放回口袋裏,他說:“等會兒再打,媽,別蹲着了,坐着會舒服些。”
“他總愛不接電話,”媽媽站起來看着陽臺外面,又說,“俞知游,你也一樣。”
“哥是有事,我也是,”俞知游繼續盯着地板,“事情忙完後我們都有回電話。”
“你爸爸也這麽說,”媽媽走向陽臺,“你過來。”
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感覺雙腿酸疼,應該是一個姿勢保持太久的原因,走兩步後腳也開始發麻,媽媽打開了窗戶,風帶着雨吹了進來又落到地上,俞知游走得越來越慢,擔心會不小心滑一跤。
他其實不怕摔跤,他是怕行動不便無法離開這個地方。
“小游,你還記得你爸爸長什麽樣嗎?”媽媽伸手摸了摸防盜窗上的雨水,雨滴順着她的指尖流到胳膊上。
“不記得了。”俞知游實話實說,非要說記得,那他只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和性別。
“你以前明明很喜歡他,”媽媽甩了甩手上的雨水,“你出生的那天也下雨了,你哭得比外面的雨都吵。知游,知游……小魚就是要在水裏,所以你出生時也下了雨。你爸爸很喜歡你,說你可愛聰明,說你總愛對着他笑。”
俞知游沉默地聽着,媽媽幾乎将他小時候的糗事說了個遍,他偶爾會‘嗯’一聲,大部分時間都是聽着或看着窗外發呆,他看着天空有了點藍色,但他并不覺得困,不知道是什麽鳥在雨中叫了兩聲——俞知游知道,這是要天亮了。
他根本不想聽媽媽說這些,對于自己小時候的那些記憶他不在乎,他也根本不記得。能忘記就說明那些事并不重要。
因為他記得的事情就那麽幾件,還全都不是什麽讓人心情愉快的事。
正想着媽媽要什麽時候才能停下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先是拿出一角,低下頭看了一眼——是俞至枋。
心裏松了口氣,但最多的竟還是失落。
俞知游拿出手機說道:“媽,哥回電話了。”
“把手機給我,”媽媽伸過來的手碰到他的手背,她的手是冰涼的,上面還帶着雨水,“你去沙發上坐着,我和他說兩句。”
“好……”俞知游頭都沒回地将手機給了媽媽,能離開那裏是他巴不得的事情。
這次他回到了自己經常坐的那個位置,那個地方能看見陽臺,只需要朝左望去。
可他坐在那裏沒幾秒就又回到先前的位置上,那個位置背對陽臺。
他不想看見媽媽的樣子,他寧願看着地板。
媽媽和俞至枋聊的內容很簡單,先從關心開始,她問俞至枋夜裏有沒有休息,現在有沒有吃早飯;然後是提醒,她告訴俞至枋要記得回家,越早越好;最後提到了俞知游。
在說到這個話題時,俞知游下意識地将腰弓得更厲害,他不想從那張嘴裏聽到有關自己的事情,更不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和‘爸爸’這兩個字捆綁在一起。
也不知道對面的俞至枋是什麽心情,他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也不想聽見媽媽的聲音。
俞知游将頭抵在自己膝蓋上,用雙手捂住耳朵,聲音小了些,但還不夠。
最後他哼起了那首送給陳向喧的歌,緊張的情緒稍微緩解一點,他想起陳向喧撥動琴弦的手,又想到他擡手摸自己頭發時的笑。
還沒等他将這些畫面再想得更清晰些,媽媽的聲音打斷了他。
她說:“打完了,你哥哥說他還是得晚點回來,但會給你買個蛋糕。”
他突然想到那個詭異的夢,接過手機也沒看一眼,直接放進口袋裏說道:“不用買,我也不怎麽想吃。”
“他說他本來就要買的,你吃不吃都會買,”媽媽說,“這就是一個什麽……哦,儀式感。”
“那謝謝哥了。”俞知游說。
“等他回來了你親口給他說,”媽媽突然問,“你以後想自己創業?”
“啊?”俞知游有些懵,“什麽創業?”
“沒什麽,”媽媽笑了笑,又重複一遍,“沒什麽。”
現在的天已經徹底亮了,雖然之前沒有開燈的環境已經讓他早就适應了黑暗。
在這種能将周圍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媽媽頭上的白發都能看清的情況下,俞知游的心慌又滿了出來。
好在媽媽後面沒再說什麽奇怪的話,但她卻始終在回憶,有些話已經重複過好幾次,她就像根本記不住一樣再次重複,就連語氣和速度都一樣。
生日快樂。
他反正不快樂。
他不想繼續過這個生日了,一刻一秒都不想。
媽媽的不停歇,俞至枋的不歸家,陳向喧的不聯系,不會停的雨,偶爾炸響的雷。
俞知游閉上眼深吸口氣,緊接着竟然笑了聲。
“怎麽了,”媽媽問,“想到什麽好笑的事了?”
“我。”俞知游說。
“什麽?”
“我,”俞知游看着媽媽,“我挺好笑的。”
“說什麽呢,”媽媽看了眼牆上的挂鐘,俞知游現在才發現這個鐘走了起來,不知道是媽媽換的電池還是俞至枋,“肚子餓不餓,媽媽給你弄點什麽吃的先墊墊肚子。”
現在已經快到上午的十一點,她到這個時間才想着問他餓不餓,最好笑的是,她連一句累不累困不困都沒提起。
吃了還得在這裏坐着,坐着等到夜裏,又在夜裏再等着第二個天亮。
“不吃,”俞知游搖了搖頭,“我不餓。”
“那你再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媽媽說,“再提醒他一下。”
俞知游本來想說不用,但他想了想還是拿出手機,現在開口說一句都讓他感到累。
打電話也不費力氣,只是說一句‘早點回來’而已。
打吧,張那個嘴和她争這些幹什麽呢?
俞至枋這次接得很快,他在電話裏又祝俞知游生日快樂,這句話的語氣和在餐桌前那次不一樣,這句‘生日快樂’能明顯聽出他的累。
沒說兩句俞知游就懶得再說了,俞至枋就像是能讀懂他的心思一樣,适時地說了挂斷的話。
這次電話挂斷後,他想着點進天氣預報裏看看什麽時候才會雨停,很遺憾的是,這次的雨會持續三天。
俞知游在心裏嘆了口氣,劃走app時發現沒有點開過的短信出現在了後臺。
他強裝鎮定,心裏其實已經亂得像團漿糊。
短信被他點開,第一條來自‘安睡曲’。
陳向喧竟然卡着十二點給他發了生日祝福,重點是,後面那條回複不是他發出去的。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性了。
“媽。”俞知游擡起頭喊了聲。
“嗯?”媽媽看着他笑,“怎麽了。”
俞知游問她:“你是怎麽知道我手機密碼的。”
“看到的,”媽媽還是笑着,“你看到了?這下徹底斷幹淨了。生日,就是重生,新生,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你是不是瘋了!”這是俞知游第二次摔手機。
随後,他沖出房門。
他想去天臺透口氣,一口就夠了。
媽媽哪會讓他如此稱心。
他走到四樓,媽媽說:“我說得沒錯,你這就是一時的沖動,你這麽點孩子懂什麽情啊愛的,你這是好奇,是不懂事!”
俞知游不說話,繼續朝上走。
他走到五樓,媽媽又說:“聽媽媽的話,我從來都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你現在就是在傷害我!從我出生到現在,一直都在傷害我!”俞知游戳着自己胸口大聲到破了音,但他卻哭不出來,“你只愛你自己,我和俞至枋都是你的寵物,不,是畜生,是你養的畜生,必須聽你話的畜生!”
還有三層臺階就是六樓。
“你懂什麽,我現在和你說什麽都是白費,你就是被那個彈吉他的鬼迷了心竅!你是畜生那我是什麽!”媽媽聲音比他更大,“真是白養了,要是一開始沒有生你就好了,那現在就不會有這些破事——”
俞知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但他打開窗戶的那刻突然覺得輕松了。
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只有雨聲和雷聲在他身邊。
大概他也病了。
他好像有了幻覺。
這是什麽人生的走馬燈嗎,他竟然看見陳向喧在他家樓下抱着捧花,幻覺來給自己過生日了。
突然有些後悔,不該做這樣的事情。
俞知游想着:那就祝我生日快樂,祝結香花的傳說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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