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為女名聲林海谏言
為女名聲林海谏言,秦氏鯨卿蕭然長逝
在賴大種種調停斡旋之下,榮寧二府修建省親園子的事情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府上年長一輩的老爺們因自恃身份,不肯參合其中。小一輩當中,賈琏于年後就帶着鳳姐兒,平兒去江南上任了。賈寶玉是個世事不理的性子,唯有賈蓉、賈薔等少年或兼着一兩處差事,順道也能撈兩個銀錢使費。當中多少喧阗熱鬧,自不必細說。
賴家上下也因修建這省親園子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沒個消停時候。賴瑾則趁此機會将自己手中的山林樹木,珍貴花草全部高價賣出,得來的銀錢除了分給薛家三成之外,其餘都都叫人一路送到江南買了田地莊子,以供将來。原本賴瑾的意思是想在京郊再買兩處溫泉莊子,畢竟賴嬷嬷和賴家各位長輩年紀都大了,冬日嚴寒的時候去莊子上泡泡溫泉是再好不過的。奈何此番妃嫔省親一事,鬧得京城地價飛漲,賴家上下覺得這功夫在京城買地太吃虧,不免極力反對,賴瑾只好作罷。
開朝之後,乾元帝得知賴瑾在修建省親別墅時提出的“預算報表”一事,覺得有點兒意思。遂将人召入大明宮問對一二,只覺得或有可能施行于朝政之中,倒是能對各地官員謊報錢糧之事稍有遏制。便自顧自的召集內閣大臣商讨起來。當中賴瑾人微言輕,自然沒有發言的權利。只得憑借自己的一手好字将衆位臣工的意見一一記錄在案,方便乾元帝以後官宦。
一個月後,乾元帝下旨,诏令全國各地州府推行“預算之法”,天下官員皆嘩然。
兩個月後,奉旨周游天下,查訪各地民生世情的欽差大人們帶着乾元帝陛下的親切期望從京城出發,所有使臣分為明暗兩部去各地州府考察實情。在此期間。所有欽差大臣皆有“上達天聽”,直接上奏乾元帝的監察大權,務必确保各州府衙門上交的“預算報表”符合實情。
此番旨意一下,朝中又是一番風雲變幻。不過這當中已經沒有賴瑾什麽事兒了。對于賴瑾而言,此事帶來後果當中,唯一一件和自己有關的,便是乾元帝在年後将賴瑾提為翰林院侍讀。
如今賴瑾已經成為從五品官員。其官職和賈政已經持平了。年十五,入朝兩年就能達到此等成績,賴瑾覺得自己還是很滿意的。
不談賴瑾如何自得意滿,且說寶玉近因家中修建省親宮闕之事,無人看管他讀書,越發恣意懶怠起來。眼看不日即将會試,賈政無法,只得吩咐寶玉帶着家下小厮暫且搬到了賴家居住。一來叫他靜心讀書,二來賴瑾好歹是中過探花的人,由他在寶玉跟前兒提點着,也要比別人強一些。
其實按賈政的想法,最希望寶玉能跟在林如海身邊進學。畢竟林如海乃是堂堂的一品大學士,又是清流名宦。倘或能親身指導寶玉的功課,寶玉今後入朝也要方便許多。不止他這麽想,榮國府上到賈母下到各方小輩也都是這麽想的。
奈何林黛玉當日入府之時就被王夫人一番明裏暗裏的敲打起了芥蒂,次後又不清不白的牽扯出來個“金玉良緣”,雖然這種事情不會外傳,但當中緣由林如海自然也窺得一二。當年林如海在江南官場各方斡旋,正是分心乏術的時候。雖然不舍得幼女遠離,但考慮到種種因素,林如海還是将林黛玉托付給榮國府照料。豈料卻讓王夫人照料出這麽個結果。林如海雖然口裏不說什麽,但心裏也是有了嫌隙。
因此賈政領着寶玉去林府拜訪了兩三次,林如海起先的情緒還好,溫言笑語,言笑晏晏。勉強算得上賓主盡歡。可是自寶玉又吵又鬧的幾次要見黛玉之後,林如海的應對就始終淡淡的,客氣中帶着兩分疏離淡漠,全然沒了當初托付幼女的殷殷期望。甚至還隐晦的提出要榮國府看顧好自家晚輩,切莫在外頭胡言亂語敗壞了黛玉的名聲。這種話親戚說來便有些嚴重了。如此一來,反倒叫賈政不好意思再開口提及林如海教導寶玉之事。
只是事關賈寶玉前程大事,賈政口中雖然不說,但心裏到底埋怨王夫人不懂得人情世故,目光短淺。好好一門親戚,反而讓他們給弄生分了。如若不然的話,憑他和林如海的親近關系,又怎麽會在這當口不好意思開口求情?你沒瞧見那大房的賈琏都在林如海的提攜下去了江南做官兒,連帶還帶走了在家閉門思過的鳳姐兒。可見林如海對府上的情意還是有的。只是對他們二房的情意比早先淡了。
這麽想着,賈政心中也微微有了不自在。只是他如何作想并無人關心。林如海自回京入職後越發得了聖上的意,如今恰是簡在帝心的時候。京中也不會有人因為林如海對賈政的客氣疏離而置喙如何。何況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榮國府的寶二爺十四五歲的年紀還在內帏混着,出入女兒繡房毫不顧忌,也不管那姐姐妹妹是自家的還是親戚家的。如此敗壞姑娘德行的事情大多數人家都看不過眼去。這也是為什麽榮寧二府的姑娘們都十多歲了,也無人上門相看的緣故。
好在那寶二爺自下場科考之後,還算有了三分顧忌,平日裏并不會在姊妹處撕鬧。如若不然,恐怕再過個幾年姑娘們年歲更大,到了議親的時候,那風言風語更多。畢竟這種事情于男兒來看,頂多是風流韻事誰也不會太放在心上,可是女兒們将來可都是要嫁入婆家的,如果閨閣時風評不好,以後出了什麽禍患,丢人的可不止一家。
不過賈家的風評向來不怎麽樣,公公都能和兒媳婦爬灰了,兄弟姊妹間有點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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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自然不曉得外頭的風言風語,他如今坐在賴瑾的書房裏,神色抑郁,苦大仇深。嘴裏喋喋不休的問道:“林姑父為什麽不讓我去找林妹妹,我都幾個日沒瞧見林妹妹了。也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晚上還咳不咳了,每日的燕窩是否按時吃了……”
賴瑾打量着賈寶玉認真的神色,輕嘆一聲。開口勸道:“你和林姑娘如今也都大了,這樣的話以後可不要再說了。”
“為什麽?”賈寶玉一臉茫然無辜,“我想着林妹妹難道不好嗎?大家都是親戚,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一個桌上吃飯,一個床上睡覺。難不成能說忘記就忘記了,說不提就不提了?”
賴瑾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生疼。他一直覺得賈寶玉這個人的思維方式和他們不一樣,難道這就是有機物和無機物的思考方式不同?畢竟你也不能要求本質是一塊石頭的人和尋常人想東西的方法是一樣的?所以說通靈寶玉不懂得入鄉随俗的道理也屬正常?
賴瑾嘆息一聲,這樣的話他已經說了無數遍,如今更是連勸都懶得勸了。只得開口囑咐道:“那好,以後這樣的話在外人面前不要提及就是了。”
賈寶玉沉默半日,悶聲說道:“我曉得你們在想什麽。我就說世間唯有閨閣女兒是最清淨潔白的。但凡嫁了人的就仿佛不會發光的珠子,越老了反而成了死魚眼睛。專挑着別人身上有的沒的說事兒。哪怕是清清白白的關系,也能叫他們說出污穢東西來。真是讨厭的緊。”
賴瑾默然,終久開口道:“既然知道,以後忌諱一些罷了。”
賈寶玉一個轉身躺在窗邊的美人榻上,瞧着外頭正盛的薔薇花架,不免想起當年和林黛玉種種相處之事。想了半日,嘆息一聲,再想半日,又嘆息一聲。
賴瑾不知道該如何勸說。無論後世如何評價賈寶玉,說他如何綿軟沒有擔當,間接害死多少人。可是在賴瑾眼中,寶玉依舊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在這個王公世家階級分明的年代,寶玉是少有的那種眼中沒有等級的人。他可以同丫鬟小厮做朋友,同戲子稱兄道弟,這種恣意灑脫甚至連後世穿越而來的賴瑾都不具備。饒是因為榮國府上上下下将他寵成這般模樣,賴瑾還是相信,其實寶玉天性便是如此。
如此自由散漫的一個人,生在這種世俗規矩教條森嚴的舊社會,誠然是一種不幸。如賈寶玉這樣的人,如果放在後世,撐死也就是個無作為啃老的二世祖罷了,即便沒有他,整個家族也敗不了。可是生在這樣的年代,男兒生來就是要背負責任和家族興旺的。寶玉的不作為便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無以修身無以立世,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社會生存不下去。所以林大人瞧不上他,也屬正常。
畢竟林如海如今榮達顯耀,簡在帝心,是所有世家官宦們競相拉攏的對象。沒有了早些年的權利傾軋,也沒了死于任上的悲慘壯烈,林如海更是将全部心緒放在教養女兒之上。林黛玉如今可選擇的對象自然也就多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挑選中,身世不顯,才智平庸,母親又很不給力的賈寶玉早已泯然于衆人。
想必賈寶玉自己也曉得,他同林黛玉的關系僅止于此。那些童年相交美好的記憶,終究只是記憶。因長久相處而從心底升起的朦胧情感,也根本沒有了發芽生長的土壤。等過幾年大家長大了,該忘記的也就忘記了。
賴瑾看着手中的一卷古書,搖頭輕嘆。
書房裏一片靜默,無人讀書,也再無人說話。
賈寶玉躺在美人榻上整整的看着窗外,卻見自前面跑來氣喘籲籲的茗煙。茗煙跑到跟前兒,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秦家的人來傳話,說秦相公不中用了。”
賈寶玉豁的起身,隔着窗扇抓住茗煙兒的胳膊問道:“如何不中用了,怎麽就不中用了呢?”
茗煙兒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老頭子來,特特告訴我的。”
也就是賈寶玉如今白日都呆在賴家,那秦家老奴才敢過這邊來尋找。倘或寶玉依舊在國公府上,賈政曾經又放下那般狠話不讓秦家的人進府,秦家老仆是斷然不敢過去的。
這廂賈寶玉早在地上記得跳腳亂轉,說什麽也要去看望秦鐘一看。可是又顧忌賈政的疾言厲色不敢輕易動作。賴瑾雖然讨厭秦鐘在自家姐姐靈堂上也不着調的性子,但想着人死為大,終久還能怎麽樣呢?
遂吩咐家下人備齊車馬,開口囑咐道:“你和小秦相公好歹也是同窗一場,倘或這功夫也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一些。你自去便罷,倘或老爺有什麽話出來,我自然為你求情。”
賈寶玉感激的連連點頭,剛要帶着茗煙兒前去,便又想到什麽。停下腳步,遲疑問道:“你不過去瞧瞧?”
賴瑾沉吟片刻,只覺得自己好歹也和秦鐘相識一場。雖然只是泛泛之交,但到底秦鐘也沒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兒。如今寶玉在自己家去了,秦鐘倘或知道自己不去,難免傷心。賴瑾也犯不上因為心中一絲芥蒂讓人走都走的不安心。
遂回房換了外出的衣裳,跟賈寶玉一道坐車往秦府而去。
一時,衆人急車快馬的到了秦家,簇擁寶玉和賴瑾兩個進了內室。早已得到通報的秦家女眷帶着姑娘們規避到後宅去了,彼時秦鐘已經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時矣。賈寶玉見狀失聲痛哭,哭嚷着叫秦鐘轉醒。
賴瑾記得書上寫的此時早有那陰間的勾魂使者前來勾魂,只是自己肉眼凡胎,卻也看不見。只看見秦鐘慢悠悠的醒轉,和寶玉說了幾句,又囑咐寶玉勤勉讀書,立志功名,榮耀顯達等話。
瞧見一旁還站着賴瑾,秦鐘的面上閃過一抹驚異,旋即感動的說道:“我知道子瑜向來不喜歡我為人處世,我如今已知悔過,然則終究是悔之晚矣。可你竟然還肯來看我,我心裏也是極為歡喜的。”
賴瑾心中默默輕嘆,坐到秦鐘身邊的榻上,握住秦鐘的雙手安慰道:“你好好将養,以後會好起來的。”
秦鐘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做了那麽多的糊塗事,甚至連爹爹都氣死了,我還有什麽臉面活在這世上。死了也就死了罷。只是我不放心寶玉,他也同我一樣是個糊塗的人。其實我們這樣的人家,又有幾個子弟不是醉生夢死的。但我瞧見你的舉動,便曉得你是世間難得明白的人。寶玉就托付給你了。千萬別讓他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賴瑾默不作聲的打量着秦鐘。倘或論起容色出衆,大抵賈寶玉還不如秦鐘多矣。畢竟秦鐘的姐姐可是素有紅樓第一美人之稱的秦可卿,秦鐘的容色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只是往日間秦鐘舉止扭捏,絲毫沒有男兒英勇之氣。如今其人将死,眉宇之間反而多了幾分豁達通透,越發襯得面如傅粉,眉目精致。這樣的一個人正用一種滿含絕望與期望的眼神看着你,所求的也不是什麽難辦的事。賴瑾自然不會推脫,當即用力握了握秦鐘的手,沉聲說道:“你放心罷,我會照料寶玉的。”
秦鐘輕勾嘴角,露出一副清淺的笑容。眼眸流轉,風情無數。他含情脈脈的看了賈寶玉一眼,當中的情深意重表露無遺。秦鐘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掌貼上寶玉的面頰,嘴唇嗡動半晌,最終嘆息道:“好好活着,早立功名罷。”
語畢,長嘆一聲,蕭然長逝。
賈寶玉一把握住秦鐘已然冰冷的手掌,恸哭道:“鯨卿,鯨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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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