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因嫌隙賴家思退路

因嫌隙賴家思退路,心不滿賈母主分權

林黛玉的漸行漸遠和秦鐘的身死對于賈寶玉的打擊很大,這位多愁多病身的多情公子家去後沒多久便病倒了。纏綿病榻之時口裏還胡亂喊着“鯨卿不要走,林妹妹別離開我”之類的胡言亂語,引得阖府上下側目而視。原本還本着親戚情意前來探視的林如海父女也只得避嫌離去,只是林如海對賈寶玉的觀感愈發不好了。

賈寶玉高燒不退,賴瑾無法只得求了馮紫英的先生張友士前來診脈,本以為以張友士之醫道,前來診治雖不說藥到病除,但也應該盡快痊愈。卻沒想到賈寶玉這一病竟然纏纏綿綿病了四五個月方才好轉。八月的會試自然也就耽擱了。

如此一來,賈寶玉想要高中舉人至少也要等到三年之後再說。屆時寶玉都十八歲了。十八歲下場會試,卻也不能保證一定就能高中舉人。饒是僥幸高中,也未必能一氣高中進士。那麽賈政希望的賈寶玉能少年揚名,入朝為官,甚至借此機遇同林家攀親的美夢也就碎了。

賈政即便不去刻意打探,也曉得書香門第五代列侯之家,堂堂一品大學士的嫡長女斷然不會嫁給一個家世平凡,才智也平庸,甚至連立世成家的能力都沒有的纨绔子弟。原本賈政夫婦還想借着賈母的情面去林如海跟前兒談談口風,奈何林如海一句“女兒還早,不必着急論嫁,須得慢慢考量對方的人品家境”的話,就将賈母滿口的言談都堵在嗓子眼兒裏。

雖然相比其他人,賈寶玉的品貌家世俱都不俗,但是在一門清貴的林家跟前,賈母也沒底氣說自家孫子就是最好的。當初賈母也是打量着近水樓臺先得月,兩小無猜日久生情的主意,奈何王夫人最是個魯鈍不堪的。當初不樂意,弄出種種幺蛾子來。如今你樂意了,人家卻也不幹了。

如此機會稍縱即逝。王夫人沒能抓住,到如今自然就是時過境遷,誰也不會再提及了。京中少年才俊,世家子弟多如過江之鯉,林家又正是榮耀顯達,炙手可熱的時候。等着寶玉發奮讀書,功成名就,屆時林如海恐怕早已經給林黛玉選好了東床快婿。賈寶玉再無機會了。

聽到賈母如此定論,賈政夫婦兩個扼腕嘆息,悔恨不已。慌亂之中,不免暗自忖度,賴瑾是否得到了林如海的授意方才如此舉動。如若不然,怎會那麽巧,秦家的人就在那時找上了賴家?

賴瑾沒想到自己一時的心軟之舉,竟然造成榮國府二房與自家的嫌隙加深。甚至連自家大爺爺和大奶奶在榮國府的地位都受到影響。賴瑾眼看着王夫人每日給賴大夫婦弄些個不鹹不淡的麻煩來,心中越發愧疚。

自王熙鳳跟着賈琏南下之後,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由王夫人一手統管,李纨和探春兩人襄助。這李纨和探春兩人一個木讷守拙,一個雖有城府但身份所限,一味巴結,自然不像王熙鳳先前在時會顧慮到賈母的情緒,八面玲珑,四處讨好。況且因此番修建省親園子的事兒,賴家上下又大大得罪了府中的管事們,因此王夫人多番刁難賴家衆人,府中上下竟然無人議論。

賈母雖然心有不滿,但這會子正是元春封妃,修建省親別墅的關鍵時候。賈母也不想因為一點小事與王夫人正面對峙,免得引起貴妃娘娘的惡感。何況王夫人雖然在小節上與賴大夫婦刁難一二,但與大理上卻是一點兒不錯的。

想來王夫人也是知道修建省親別墅一事非同小可,不欲在此橫生枝節。不過此事之後是否會秋後算賬,府中不光是賴大夫婦,泰半人等都看得明明白白。

如此一來,賴大夫婦也有些心灰意冷。

他們賴家一家子都是在榮國府長大的。饒是如今賴尚榮和賴瑾兩個出息了,府中為了避諱名聲将他們合家一族的身契都放了出來,賴家人依舊以榮寧二府的老人兒自居。按照府上的老規矩,服侍過長輩的家下人可是比年輕的主子們還受敬重的。

何況賴家上下如今已然是自由之身,依舊留在榮寧二府任都中總管一職雖然有借勢之嫌,但為了報恩正名,替榮寧二府上下周全,賴家一家子所付出的辛苦卻半點兒不少。說直白了榮寧二府替賴家打通功勳之路,賴家上下還報兩府家和族泰,也不過是兩家共贏的事情。如今王夫人卻因為一點小事就如此刁難,若說這其中是賴家人犯錯也就罷了,可是衆人瞧得明明白白,此事究竟也說不上是賴瑾的過錯。大抵還是寶玉自己拎不清輕重,渾渾噩噩誤了自己罷了。

可是榮府二房的人竟因為這麽一點兒不是過錯的過錯大動幹戈,全然不顧賴家上下三四輩子的老臉。看着賴瑾日漸沉默愧疚,每日都悶悶不樂,無以展顏。不得不說,賴家人真是有些寒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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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情緒,也悄然影響到了賴家上下對于榮寧二府的态度。

是夜,月涼如水。和煦的晚風拂過,院子裏的花樹發出飒飒聲響。賴家衆人齊聚在正堂上,沉默不語。

半日,賴大首先說道:“我想着如今尚榮小子在江南一地做官,瑾兒也在聖上跟前兒當差。都是入了官身的人,平日來往交際,不比尋常。我們一家老少依舊在府上做工,叫外人看着也不好。”

依照往常,賴大要是敢說這種話,賴嬷嬷首先不依。恐怕“忠君報國,孝敬主子,不能忘恩負義”的大道理早就脫口而出,定然是劈頭蓋臉的一通訓斥,勢要讓賴大自認悔過,打消這等念頭。可是今日,賴嬷嬷卻是難得的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賴家其餘小輩相互對視一眼,心中有了計較。賴升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自府上将咱們一家的身契放出來之後,我們府上的珍大爺便有意無意的挑選繼任之人。如今将俞祿撥到我身邊跟着我做事兒。我也想着借此機會好好提點他一番。到底我們如今脫了奴籍,也算不得是府上的家裏人。府上心有戒備也是正常的。”

賴升家的也開口附和道:“原本在府上做事兒,一來是不想忘本,叫人覺得我們自己發達了就不顧主家。二則……說句實話,當時也害怕從容和從寧幾個小子沒有立身之地。如今瑾兒托沈将軍和戴公公給幾個小子求了官職,我一顆心也就放下了。竟不必這麽死死扒着榮寧二府不放。等到以後兩府上若是吩咐我們做什麽事兒,只要不連累了尚榮和瑾兒的前程,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如今要還是這麽着……也叫人議論咱們家吃鍋望盆,反倒不像了。”

賴大媳婦也趁機說道:“以前我們一家人在府上說話,那是無人敢反駁,也無人敢陽奉陰違。可是自修建省親園子起,我們家人在府裏的威信就大不如前了。到底我們現在是外人,不比府上正經主子說話好用。我們又不敢做的太過,免得讓人覺得我們是觊觎府上的銀錢勢力。鬧得如今也尴尬不已。還不如就此脫了去,也免得将來叫人趕出去的好。”

賴嬷嬷聽到這裏,再也不能無動于衷。無可奈何的嘆息一聲,搖頭說道:“咱們賴家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都是老太太的悉心提拔。如今大小姐封妃,正是老太太最艱難的時候。我們倘或這時候避了出去,怎麽對得起老太太?”

賴大有些急切的說道:“可老太太終究是老太太,是榮國府的老封君。他們主子就算是再有口角,也都是一家人。比不得我們——如今我們是外人啊!”

賴嬷嬷沉吟半日,向賴瑾問道:“你如今也是有了官身的人,在朝上辦事,也算得上大人了。今日的事,要是依你,該如何處理?”

賴瑾思量片刻。開口說道:“向來聽人說親戚遠來香,雖然我們不敢高攀國公府做親戚,但到底也是從小在府裏長大的,道理可以通用。興許如今就應了這句話。”

賴嬷嬷有些失望的說道:“你也是要遠了府上的意思?”

賴瑾默然不語。

遠或不遠已經不是賴家人自己說的算了。随着貴妃娘娘地位越高,對府上的威懾也就越大。王夫人同賈母的争奪那是早晚的事兒。賴家若是不能在此刻離開,恐怕将來也就休想再體面的離開。畢竟若是認真起來,賴尚榮如今的四品官職,在國公府面前依舊沒有說話的份兒。他們賴家顧忌名聲道義,又不能真的出手對付榮寧二府,屆時的啞巴虧也就吃定了。退一步說,賴家人吃虧不打緊,但到底人心都是肉長的。此刻感念着府上的恩德寬厚,可倘或王夫人真的步步緊逼,賴家人也不可能真的束手就擒。屆時鬥的狠了,兩家情意也就沒了。難道賴家還要走上原著中背恩棄義的老路?

如此發展,賴瑾可是不想的。莫不如趁矛盾還未激化的時候主動離開,對彼此都是一種體面。

賴嬷嬷自然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她只是覺得自己就這麽走了有些對不住老太太罷了。畢竟老太太一手提拔賴家,就是為了将來有事的時候能借力使喚。豈料如今還沒怎麽樣呢,賴家就先起了退縮之意。叫她在老太太跟前如何開口?

賴瑾瞧見賴嬷嬷的為難,心下暗嘆,開口說道:“我們家雖然有脫身之意,但也不是就此對兩府的事兒袖手旁觀。只是不參合府中的家事罷了。這也是為了大家體面。且在臨走之前,自然也要将萬事預備的妥妥當當。如今在榮府上管事的,除了大爺爺便是林之孝林爺爺。林爺爺這個人性格嚴謹,心智機敏,且從來不參與府上的勢力紛争,也從來不會借勢壓人。我想着倘或由林爺爺接了大爺爺的差事。無論對老太太還是對府上來說,都是好事兒。”

賴嬷嬷想了半日,只覺得賴瑾的建議果然是中庸之舉。既不會冷落了老太太,也不會引起王夫人的強烈反感。且林之孝也是府上時代的家生子,手中權力也僅次于賴大。平日裏做人低調,做事周全,府中上上下下也算信重。由他來頂替賴大的缺,倒是最妥當的。

這麽想着,賴嬷嬷深吸口氣,開口說道:“就算如此,怎麽也得等娘娘省親之後再提這件事兒。如今府上正是最忙亂的時候,我們家哪怕是再委屈,也不能這個時候撂挑子。”

賴大幾個立刻起身,賠笑應道:“老太太放心,這點道理我們還是明白的。之所以要脫離府中的事務,原也想着為大家體面。畢竟我們如今也不算是府上的人了,要是真由府上開口,外人難免覺得府上氣量狹小,不能信人。倘或要是由我們說出口,再将事事都辦理妥帖了,外頭人也只能說府上恩德厚重,我們也曉得進退。豈非是兩全其美?”

賴嬷嬷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開口嘆息道:“好話壞話由得你們說。我只一個要求,千萬莫做出那背信棄義的事兒就好了。”

衆人自然是起身應是,聆聽訓教。

賴嬷嬷又囑咐幾句,這才借口精力不濟,由大丫頭扶着回房歇息去了。衆人也各自散了不提。

其後如何盯着府中上下建園子,采辦事務,如何隐忍王夫人之訓誡,又是如何整理賬簿準備移交俱都是瑣碎小事,無以記敘。又不知歷幾何時,園中工程終已告竣。

是日,賴大拿着修建園子時所記錄的全部冊籍賬簿去前頭向賈赦、賈政等複命。賴嬷嬷則一路去了榮慶堂給老太太請安,并提及賴大自請去都中總管一職,并推薦林之孝上任等事。

賈母聞言,沉默良久。

自建立省親園子以來,王夫人刻意刁難賴家衆人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奈何王夫人乃是貴妃娘娘的生母,如今貴妃娘娘又正是風光顯耀的時候,賈母也不得不避其鋒芒,暫避一二。所以對于賴家衆人的困境,賈母也無從伸手。如今聽見賴嬷嬷如此請求,賈母思忖一二,也怕任由王夫人折騰,反而折騰掉了賴家衆人對府上的感激和情意。遂點頭應道:“你們家人原是最妥帖得用的。這麽多年因有你們一家子上下打點着府中事務,我們這些做主子的也清閑不少。如今你們要走了,我真是舍不得。”

賴嬷嬷自十六歲跟在賈母身邊陪伴,對于賈母的一舉一動自然熟悉無比。聽見她如此說,便曉得此事已經成了大半。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悵然,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賈母也有些唏噓感嘆,不免想到主仆兩個自嫁入榮國府後的風風雨雨,從孫媳婦到老太君,這麽多年的艱辛困頓都走過來了,豈料老了老了,還得分開。一時間悵然所失的笑道:“饒是你們不在府上辦事了,可你我的情分依舊在。閑來無事的時候前來府上瞧瞧我這老婆子,陪着我說說話,摸兩把牌,也算是散淡散淡。”

賴嬷嬷聞言,有些激動的紅了眼圈兒,哽咽半日,點頭應道:“老太太放心。我們賴家上下永世不忘老太太的恩典。”

賈母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這話說的生分。你我雖然是主仆,但這麽多年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妹妹看待。如今你我兩個俱都是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你也是個有福分的。今後在家裏只一味享受着,倒也不必像如今一般,每天還要盤算着這些麻煩事兒。”

說着說着,又嘆息道:“我也老了。今後府上的事兒我也當做看不見就是了。有吃的我就吃一口,有玩的我就玩一把,不過是個睜眼的瞎子罷了。”

賴嬷嬷聽見賈母一番寒薄之話,越發覺得可悲可嘆。反倒是賈母一臉豁達的勸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護着擋着這麽多年,養的他們一個個天真而不知世事。每日裏只想着做當家的威風,卻也不想想國公府這麽大攤子事兒,豈是外表光鮮就能解決的?我操心費神了一輩子,如今也該好好舒坦舒坦了。”

其實賈母年歲已高,精力大不如從前,早也想過放手府中之事叫晚輩們歷練歷練。只是當年她做主接林黛玉上京,府中上上下下的應對沒一個叫她滿意的。賈母不得已才大把着年紀依舊把持府中事務,也想着千萬別委屈了自己的外孫女兒。畢竟一個孤女上京事小,後頭還牽扯着一位手握實權的朝廷大員。然則算計多少年,最終也抵不過世事變幻。如今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婚事已然告吹,賈母滿腔熱血算是涼了一半。再加上娘娘剛剛封妃,王夫人就等不及的撺掇起來,竟然連自己的臉面都不顧一直為難賴家上下。賈母一想到此處,越發覺得意興蕭索。

這老二媳婦多年僞裝,如今終有按捺不住露出狐貍尾巴的時候。

賈母心中冷笑,眼皮耷拉着掩去眸中的精光。王夫人既然不想消停,自己也不必給她體面。既然大家都想不痛快,那就一起不痛快罷。

這麽想着,賈母拉着賴嬷嬷的手輕聲說道:“既然你們家有了脫身之意,我也不好多說什麽。府中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我之所以不說話,并不是我不信用你們,而是娘娘不日省親,我也不好做出讓娘娘傷心為難的事情。”

賈母如此掏心掏肺的解釋,賴嬷嬷立刻感激涕零的點頭應道:“我知道老太太的為難。我們也是不想讓老太太為難,才想出這麽一個計策。林之孝這孩子也算是我從小看他長大的,是個知恩圖報,辦事妥當的人。我家老大舉薦他繼任總管一職,此事倘或能成,林之孝必然也會感念老大的香火情。屆時老大知道該怎麽說才是。”

賈母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道:“我想着園子雖然建好了,但娘娘省親之事卻比建園子還要重要五分。你們家既然想要在省親之後離府,大抵府中各方面事務也要趁此機會直接開始打點交接。那省親的事兒難免有些耽擱,我想着由老大家的媳婦幫着老二媳婦打點省親之事。你覺得如何?”

賴嬷嬷知道賈母口中的老大媳婦就是邢夫人,邢夫人同王夫人向來不對付,且從名義上來說又是榮國府的正經太太,由她幫忙操持貴妃省親之事,自然從禮法上說不出毛病。只是王夫人百般籌謀才奪得的權利讓賈母輕飄飄一句話就得分出去一半,想必王夫人心中會氣的淌血吧?

不過從某種角度上将,賈母此舉也算是替賴家衆人出氣了。

賴嬷嬷好心情的勾了勾嘴角,開口奉承道:“老太太最是英明睿智,您的決定,自然也是再妥當不過的。”

于是兩個老太太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的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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