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沈軒番外
西北望射蒼狼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殘陽如血。
黃沙漫天,被強勁的北風卷起霎時間熏黃了天空。細碎不可見的沙礫被風刮起拍在臉上,陣陣生疼。
土鎮小城的破城牆上,渾身染血的少年腰身挺直如一杆标槍,沉默的眺望京城的方向。
他身上的盔甲破舊不堪,幹涸的血液變成暗紫色黏在金屬盔甲上,顯出越發黯淡凝重的色彩。
少年模樣忠厚,眉眼俊朗,眼眸清亮,死死的抿着一雙薄厚适中的嘴唇。他的手裏握着一個陳舊卻很幹淨的荷包。荷包乃是由上等的蜀錦制作,上面用金線挑繡出的紋樣因為長時間的摩擦而顯得模糊不清。
少年今年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原本還有些消瘦細長的身軀因為常年的厮殺和鍛煉而顯得越發渾厚敦實。他就這麽靜靜的站在那裏,渾身依舊散發出克制不住的精銳殺氣。
只是此刻,那蓬勃而出的殺氣當中還夾雜着一絲絲隐約可見的柔情和思念。金色的夕陽映照在少年的臉上和身上,也給他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遠遠看去,就好像封塵許久的肅穆雕像,就這麽一直沉默着,亘古不變的凝視着遠方。
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輕聲嘆道:“白日厮殺了一整天,你也不嫌累得慌。有這會子呆愣着的功夫,躺下睡一會兒多好。”
少年默默的搖頭,半日,低聲說道:“我不困。”
“你該保存體力。要不然明日打起仗來,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少年沉聲說道:“我不會死。”
頓了頓,少年有些粗糙的大拇指下意識撫摸着那陳舊的荷包,沉聲說道:“我答應他會回去找他,我還要報仇,我還要報恩,我不會死。”
身後那俊朗青年搖頭輕嘆,上前一步摟着少年的肩膀說道:“沈軒,我雖然不知道你究竟經歷過什麽。但這幾年你在我叔父帳下,你敢拼命,不怕死,這都是我親眼見到的。你曾經救過我兩次命,他日你若想報仇,我定會幫你。”
沈軒搖頭,沉默半日,開口說道:“我自己的事兒,不用別人幫忙。”
俊朗青年皺眉說道:“我不是別人,我是你兄弟。”
沈軒回頭,目光直直的看着俊朗青年,開口說道:“馮參将是我的上峰。我救你是應該的。若只是因為如此,馮參将不必介懷。我不過是一個賤民,當不得馮參将的兄弟。”
馮少楠有些糾結的抓了抓腦袋,伸手彈了沈軒一個爆栗,無奈說道:“你這人真是……”
說着,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父親已經收你為義子,我就是你的義兄,我們怎麽不是兄弟?”
沈軒回頭,不再說話。依舊沉默的看着京城的方向。
馮少楠唉聲嘆氣的作了好一會子,見沈軒也不理他。只得開口認輸道:“我父親已經為你請功,想來不日間朝廷的封賞也能下來。屆時你便是從八品的骁騎尉,不再是沒品級的武将了。”
沈軒心中一動,低頭默默撫摸着手中的荷包,向來木然的臉上浮起一絲和暖的笑容。
馮少楠眨了眨眼睛,試探說道:“這荷包究竟是什麽人的?瞧你寶貝成這個樣子。“沈軒不耐煩的抿了抿嘴,拿起荷包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并擡手捂了捂胸口處。馮少楠啧啧說道:“還放胸口貼着,該不會是你小情兒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沈軒眼神閃爍半日,低聲說道:“不是。是恩人送我之物。”
馮少楠眼睛一亮,越發八卦的問道:“你那恩人是女的吧?” 、沈軒搖頭說道:“不是。”
馮少楠還要開口問些什麽,沈軒陡然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循聲望去,只見西北處雲煙四起,黃沙漫天,身騎高頭大馬,恍若一層黑雲的北蠻鐵騎自遠方滾滾而來。馬蹄敲打大地的聲音恍若震天,如閃電般飛速奔來的北蠻鐵騎散發着無與倫比的殺氣。
沈軒勃然色變,朗聲喊道:“敵襲——”
霎時間,原地整休的将士們如潮水般湧上城牆,一個個手持勁弩,嚴陣以待。只等到北蠻鐵騎奔入射程之內,便齊齊發射。
霎時間昏黃的天空被一波波槍林劍雨所覆蓋,只見洶湧襲來的北蠻鐵騎仿佛稻草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然而北蠻鐵騎人數衆多,前仆後繼之下,土城守衛士兵們手中的箭矢很快就消耗泰半。
正在此時,大将軍馮漢帶領守城大軍沖出城外,與遠道奔襲的北蠻軍隊絞殺在一起。霎時間殺喊震天,血肉飛揚。沈軒也手持長槍同馮少楠一軍飛快跑到城下,與北蠻士兵交戰。
沈軒年紀尚小,身材比尋常士兵看起來更要殘弱一些。身上卻穿着底層将領的服飾。北蠻士兵見狀,立刻蜂擁過來,準備絞殺沈軒以争軍功。豈料沈軒年紀雖小,打起仗來根本不要命。一只長槍悍不畏死的橫掃豎挑斜插旁刺,饒是敵人的刀劍近在眼前,只要不是緊要之處,也悍不畏死的直接舉槍就刺,逼得敵人不得不惜命回防,沈軒便趁此機會将敵人一槍刺穿,斬落馬下。
如此不惜命的打法,自然身上刀傷也多。不過片刻,渾身就仿佛血葫蘆一般。饒是刀劍傷口并不在致命處,這般流血也叫人觸目驚心。豈料沈軒恍若未覺一般,竟是越戰越勇,幾息之間便将周圍敵兵全部斬落,領着身後小隊再次殺入人群……
一番厮殺直到天黑方才結束,徒勞無功的北蠻士兵扔下無數具屍體遠路返回。厮殺一日的漢軍人馬也神疲力盡的悄然返程。出了規定值夜的将士外,所有士兵全都回營歇息,以備來日之戰。
沈軒也一臉沉默的回了營帳。默默不語的将身上盔甲脫下,露出便是疤痕的身軀,新傷舊傷層層疊疊,交織在年輕的身體上,越發襯出男兒的精壯和肅穆。
沈軒随意坐在榻上,手裏拿着當日将軍馮漢賜給自己的金瘡藥,默默上藥。不過片刻,門口一陣響動,馮少楠掀簾進入,看着仿佛孤狼舔傷一般自己給自己上藥的沈軒搖頭輕嘆,開口說道:“就知道你又懶怠去找軍醫。可背後的傷你自己也照顧不到。還是我來吧!”
說着,走到沈軒背後,熟門熟路的上起傷來。口中喋喋不休的說道:“後勤将士統計戰報,你今次又斬殺近百敵首。功績倒是很輝煌,只是這麽下去,你恐怕沒命等到朝廷的封賞。”
沈軒依舊沉默不語。馮少楠變本加厲的啰嗦,直忍到他為自己包紮完畢,沈軒再也忍無可忍,只得悶聲說道:“我不會死。我的仇人還沒有得到報應,我的恩人還沒有過的更好。我就不會死。”
說畢,起身走到帳篷的角落處,将一摞摞精心硝制的上好皮子捆綁在一起,繼續摞起來。
馮少楠随後走過來,用手摸了摸那幾摞皮子,開口問道:“你攢了這麽多皮子做什麽,是準備賣掉嗎?”
沈軒搖頭,開口說道:“送給恩人的。”
馮少楠見沈軒如此情深不悔的模樣,轉了轉眼珠子,賊兮兮的打趣道:“你這麽一往情深,也不怕你那救命恩人等不及你徑自嫁人。那你奮鬥多載,豈不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軒回頭,看着馮少楠說道:“我的恩人不是閨閣女子,他同我一樣是男兒身。”
看着馮少楠不以為然的撇嘴冷哼,沈軒沉吟片刻,又補充道:“且他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九、十歲年紀。遠不到談婚論嫁之時。”
馮少楠再也無法忍受的翻了翻白眼,轉身出去了。臨走之前還不忘囑咐道:“早點休息,明兒還有一場苦戰要打!”
一時間人去樓空,沒了馮少楠的呱噪和喋喋不休,營帳裏顯得越發安靜。沈軒呆呆的坐在矮榻上,手裏不知何時又握着那個老舊的荷包,聽着外頭呼呼的北風和偶爾傳來的狼嚎聲。間或還能聽見一兩聲戰士們悲恸的嘶喊,沈軒眨了眨眼睛,翻身睡下。
四年的時間,他從一個被主家逼迫逃竄的奴隸輾轉成為從八品的骁騎尉武将,從一文不名的落魄小子成了一品大将軍馮漢的義子,從一個還略帶和軟的天真少年變成手上人命無數的油條老兵……
際遇變幻,滄海桑田。可卻還不夠。
如今的他依舊弱小,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親生父母報仇,只能藏頭露尾的躲在邊塞不敢回京。沉重的殺父殺母之仇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可是他相信終有一天他會得償所願,他會有能力讓當年迫害他的人全都付出代價,也會有能力讓那個唯一在乎他想着他為他好的少年活的更開心……
終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的站在那少年的身邊,保護他。
只不知,那一天,何時才能到來。
呼號的北風夾雜着飄零的雪花,肆虐在西北偏北的蒼茫大地。和暖的營帳中,一個沉默的少年側身躺在破舊模板所制成的矮榻上,他的手裏握着一只制作精美卻顯老舊的荷包。他将那荷包輕輕放在枕邊,視線牢牢的盯着,直到一陣困意席卷腦海,少年方才伸手握住荷包放在胸口,慢慢睡去。
帳外,月色如銀,依舊半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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