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學習

第6章 學習

“你說‘先’,”我遲疑,“難道?”

謝玉衡理所當然道:“對,兩個都要學。既是江湖人,功夫總得有兩手。書也得讀,不說考個狀元回來,最起碼得識文斷字吧?否則哪天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我覺得他在吓唬我,但還是配合道:“還能被坑?”

“對。”謝玉衡繪聲繪色地描述,“有些不守規矩的,專門坑你這種初出茅廬的小家夥。前兩年不就有一出,明明懸賞上寫了,只要抓住那竊了富商家中財物的賊人就能拿五十兩銀子。結果呢,待幾個江湖客真拿了人,富商給出來的卻是五兩。再看原先的懸賞,嘿,紙頁上竟多了個‘墨點’,恰恰好就在‘十’字上。”

我沉思:“這套路有點耳熟啊。”只是不知道在哪兒聽過。

謝玉衡總結:“若是那揭榜的人自己通文墨,寫副契約自己拿着,哪還有這麽一出?”

我:“也是。”被謝玉衡說服,“不過,你說誰是‘小家夥’?”

謝玉衡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乜斜他,擡手比劃:“沒記錯的話,某人比我低吧?”

這點是新發現。平日我總躺在床上,根本沒機會與謝玉衡“一較高下”。還是今日被謝玉衡背去廚房,我兩只腳都拖在地上,這才恍然察覺。

可惜這出對謝玉衡沒用。他抱起胳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那又如何?我比你年歲要長。”

我虛心問:“長多少?”

謝玉衡:“……總之,是長。”

我悟了:“你根本是在瞎說吧!”

謝玉衡才不和我計較,直接道:“上午抄一篇書,下午背三十個穴位,背完了再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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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皮抽抽,心想,他果然是在打擊報複。

“來。”袖子挽起,“不就是抄書,寫就寫!”

謝玉衡“啧”了聲:“不錯啊。你等等,我去取筆墨。”

我讓他快去快回,随後氣沉丹田,認真地預備開幹。

嘴巴上抱怨是一回事,實際行動是另一回事。

我很明白,謝玉衡是為我打算。前段時日太平門還綴在後頭追殺,眼下當真算脫離險境了嗎?謝玉衡為我營造出一個桃花源,我卻不能真的毫無防備。

溫習武功是必做之事。至于抄書,我其實覺得沒什麽必要,卻也不抗拒謝玉衡的安排。再說,他怎麽可能真因為完不成功課就不讓我吃飯。

然而,就在提筆的時候,新問題又出現了。

一個時辰之前,謝玉衡方以我傷沒好全為由禁止我攪面糊。眼下,胳膊仍在隐隐作痛的我又要如何握筆?

“有道理,”等我話音落下,謝玉衡道,“那你拿左手寫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把毛筆從右手換到左手。

這邊傷勢是輕了很多,可生疏也是真的。只是一個動作,墨汁便險些滴上被褥。

好在我眼疾手快,先一步将筆送到床外。謝玉衡在旁邊無語地看着我扭曲的姿勢,喃喃道:“不會吧,筆也不會握?”

“……”又小瞧我!

順着他的目光往前看,蘸了墨水的筆正穩穩當當地待在我掌心。就是有點穩當過頭,俗稱被我一把抓着。

“咳咳,”我尴尬地辯解,“我失憶了嘛。再說,失憶之前我也肯定沒用左手寫過字。”

謝玉衡歪了歪腦袋,也不知道信沒信,直接道:“不說這些,我先教你握筆。”

“好……”我開始虛心學習。

正如此前所想,謝玉衡對我是真的心軟。看出我能力不足後,“抄一篇字”的功課很快變成“寫十遍我的名字”。

趕在日頭最盛的時候,我圓滿完成,拿着最後寫的那頁細細欣賞。

“醜。”謝玉衡冷漠地評價,“下筆虛浮,毫無骨架。拿給我,我去燒了。”

“燒?”我心疼,“多可惜,這可是好不容易寫出來的!”

謝玉衡說:“燒飯需要有東西引火,這玩意兒合适。”

我:“……哦。”乖乖把紙頁遞給他,“沒事,我下次寫更好。”

謝玉衡似是笑了笑,只是唇角的弧度很淡,讓人來不及捕捉就消失了。

正遺憾時,謝玉衡問:“中午還吃肉卷嗎?”

我眼前微亮,寫字的辛苦完全覆蓋了吃撐的難受。想到甜醬肉絲的香味、黃瓜絲的清脆,加上面皮包裹住它們後完美融合起來的滋味,唾液大量分泌,痛痛快快地點頭:“好!”

等吃完午飯,被謝玉衡鼓勵着,我還在屋子裏溜達了一圈。

雖然走到後面又開始難受,但這到底算是長足進步。我高興地和謝玉衡分享:“再過五六天,我應該就能去外面轉悠了。”

謝玉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他眼神弄得緊張,但到後面,他依然只是笑笑,說:“休息半個時辰吧,起來再背穴位。”

“好。”我點頭,避開傷處躺下。眼睛都閉上了,又記起什麽,轉頭問:“那你呢?”

“我?”謝玉衡回答,“給你畫圖。”

我眉尖壓下去,對他的說法很不滿意,“你也要休息啊!”

謝玉衡說:“我又沒傷,體力比你好多了。”

算是個解釋,我卻不太願意接受,往床裏又挪了挪:“要是還擔心我睡相差,你就在咱們之間放一個枕頭,那樣我就滾不過去了。”

謝玉衡:“撲哧——哈哈,你是不是太低估自己了?”

我不和他開玩笑,正正經經地拍拍床:“快來,我要跟你一起睡。”

謝玉衡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卻還是沒有靠近的意思。他揉揉眉心,說:“唉,可我真的不困。你要是也不睡,就再寫寫字?”

我仔細打量他,看他眼神清明,仿佛真的沒有倦意,這才猶豫着變了想法:“好吧。但你要是因為顧忌我……”

“才不會。”謝玉衡又笑了,“睡吧。”

……

……

大約是睡前一直和謝玉衡講話的緣故,短短半個時辰的小憩,我都要再夢到他一次。

夢裏他沒穿那身我熟悉的玉色衣衫,而是一襲黑衣。臉色蒼白,烏色長發淩亂地披在肩頭。再細看,還發覺他身上有很多很不自然的濡濕痕跡。

就這樣面對着我。

我起先在驚詫,想說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穿着。哪怕是我前頭入太平門、見墜日弓的夢中,他也還是穿了淺淡素色的衣裳,哪裏像是當下……心念轉到此處,我意識到什麽,視線集中在他的手上。

那只手提着劍,用了很大力氣,手背青筋分明。同時,上面沾滿了鮮血!

他受傷了。

我心神大亂,本能地要靠近謝玉衡。可看到我的動作,他非但不放松喜悅,反倒将劍橫在身前,還用警惕的眼神看我。

我一下子明白:這就是謝玉衡說過的,我們初遇的時候。

他被追殺,倉皇之下逃離。以為走到絕境,而後碰到同樣在躲太平門人的我。

他不信任我,我本該也不信任他。可夢中存在的已經是當下意識,自然知道往後半月中的相互扶持、共同走過。

這可真是……我嘆着氣,很難想象這一幕真正發生時我們是怎樣放下戒備,好在一切已經過去。

懷着“真正謝玉衡就在外間等我”的心思,我情緒平穩很多,竟能抽出思緒去觀察夢中細節。比如謝玉衡的劍,也比如謝玉衡劍裏的自己。

真不愧是曾被他直接當做鏡子用的武器,這會兒也像鏡面一樣清晰。我饒有興趣地打量,可惜角度不對,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下巴以上部位。

想要挪動身體,夢境竟不允許。努力半天,沒成功不說,還把自己折騰醒了。

熟悉的床架映入眼簾,我略微無語。看不清劍裏的影子,我就不能低頭看看自己嗎?

可惜夢裏往往沒有清晰意識,現在再遺憾也來不及。我略略伸展身體,喉嚨裏發出“快看,沈浮已經醒了”的提示音。謝玉衡果然被引來,還問我:“歇得如何?”

“不錯,”我說,“還夢到了——”

謝玉衡:“什麽?”

“咳咳,”我扭開話題,“沒什麽,你畫完穴位圖了嗎?”

謝玉衡狐疑地看着我,回答:“畫完了。給你減了十五個,把剩下的一半記住就行。”到底不曾多問。

嘿嘿。我笑了。就知道謝玉衡舍不得折騰我。

現在來看,我似乎會在做夢的時候見到一些從前的事。可惜內容不多,若直接給謝玉衡講,他十有八九會重新找來大夫,然後空歡喜一場。不如我再夢夢,盡量記起更多東西,而後把好消息一股腦地說給謝玉衡。

“不過,”他又說,“你不光要記住穴位在紙上是什麽位置,還得分出來它們在人身上在哪兒,知道嗎?”

我:“啊?”

謝玉衡:“我不懂你的功夫,但有一點,你的內力頗深厚。想要将它們調動起來,就得明白它們在身體中藏在哪裏、平日如何行走。再有,劍術、刀法這些不好速成,卻有一條頗簡單的路子你可以走。打架的時候,直接将內力往敵人那些會讓人麻痹、疼痛的穴位灌進去,能有大用。”

我:“很有道理,但我也有內力嗎?為什麽之前一點感覺都沒有。”

謝玉衡:“……v fable v”

他又無語了。我無辜地看着他,心中可惜。要是他現在不在桌邊,而在床畔,我還能拉拉他的袖子。

這個小心思很快有了實現的機會。片刻後,謝玉衡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我旁邊,“也對。”

我看着他的動作,心頭期待。他明顯是要與我親近,而無論是怎樣親近,我都一定要開心心心心——“謝玉衡!”

我大驚失色。

“你你你手往哪裏放呢!”

“丹田。”他淡定地說,“內力一般都聚在這裏。乖,別動。”

理智告訴我要聽他的話,身體反應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平常他背我、揉我腦袋、捏我臉頰下巴……這麽多事兒都幹過了,換藥時更不用說。可這些時候,我的注意力往往更集中在傷口的疼,與他“相鬥”的較勁心思上,就連今天早晨,同樣是他的掌心貼着我的皮膚,我都更專注于胃部逐漸緩解的難受。從未有哪次像是當下,我的最大念頭是“他在碰我”。

隔着一層衣服,他的手掌便落在我的腹部。熱乎乎的,就像他給我揉肚子的時候一樣。

卻又明顯有所不同。那個時候,所有熱意都湧向了我的胃。它們聚集一處,不會分散,不會遠走。

哪像現在。我先是覺得腹部——是他說的“丹田”嗎——很熱,再接着,那股熱度開始往外流淌,在很短時間裏蔓上我的胸膛、我的肩膀、我的手臂……不光是往上,同時也在往下,連腳趾都跟着變熱了。

“現在是什麽感覺?”

謝玉衡溫和地問我。

“在動。”我迷迷糊糊說,“像是一條小河。不對,是溫泉。”那麽熱。

謝玉衡笑了,說:“你還知道溫泉……好好感覺,記住它們是怎麽流的。哎呀,沈浮,你按我的手做什麽?”

“就是想按。”我回答,不過只是在心裏。

無形的意識告訴我,想要變得更舒服、更飄飄欲仙,就要更接近謝玉衡。可惜身體條件不允許,我只好退而求次,只用自己的掌心與他手背接觸。

就像是拉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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