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練功

第7章 練功

我不開口,謝玉衡也不曾再問。房間裏安靜下來,只留下我的呼吸聲。

某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在閉上眼睛、不去看謝玉衡的時候,我竟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若不是那只放在我腹部的手,我恐怕以為屋中只有自己。

這就是“內力”的作用嗎?

一點靈光在我頭腦裏悄然閃動。我專心致志地感受、分辨,讓這些星星點點的靈光愈來愈多。等到形成足夠規模,它們忽又散開,為我鋪出一張尚且模糊,卻已初具雛形的人體經絡圖。

我心中振奮,愈發仔細地在腦海中勾勒起來。同時發覺,除了被我“标亮”的那些線路,這張圖形上另有一片紅色、一片藍色的線條。它們相互纏繞,遍布全身,又以胸膛之處尤為粗壯,就仿佛……

“是不是睡着了?”

沒等我想清楚,謝玉衡一指頭戳在了我臉上。

注意力被帶回,我睜眼看謝玉衡。兩邊視線剛對上,他手上動作又變了。很熟練地改戳為捏,要是我沒感覺錯,下巴也被撓了撓。

這人……幹什麽呢。

我的喉嚨随着他的動作發幹。換個人做這種動作,我肯定覺得對方讨厭輕浮,但謝玉衡給我的感覺是那麽不同。光是看到他,我就覺得心口脹脹、癢癢的。

就只是因為謝玉衡長得太好看嗎?我心頭思索,順道問他:“可以給我紙、筆嗎?”

他動作一頓,欣然笑了:“好。”

我瞄他。都答應了,怎麽還不去拿東西?

他無可奈何:“你先把我手松開啊,沈浮。”

他的手難道不是自由過了頭嗎?……正要這麽說,我忽然記起什麽,猛地放開他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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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衡又笑了。

等紙筆過來,我揮墨而書。

謝玉衡在旁邊看。當一個粗陋人形出現在紙頁上,他誇道:“不錯。”

而後一條條經絡被我梳理到上面,謝玉衡更滿意了,說:“你果真有天分。”

我唇角勾起,矜持又謙遜,說:“還是你教得好。”

這麽捧了他一句,我凝神聚氣,開始勾勒夢裏紅的藍的兩條線。

這回不太成功。

紙頁就那麽大,原先的人體輪廓、十二道經絡又占了位置。新的線條加上去,很快就讓整個畫面變得黑乎乎。

我撓撓頭,去瞄旁邊的謝玉衡。原先指望他給我提供些思路,可他明顯一臉困惑。察覺我的目光,便拍拍我肩膀:“第一天就有這麽多收獲,很不錯。”

我停頓片刻,解釋:“後面畫的那些不是經絡。”

謝玉衡:“很不錯,很不錯。”

我:“你屬鹦鹉?”

謝玉衡:“很不……呸,你才是鹦鹉。”

他指頭屈起來,又給我額頭來了一下。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非常溫柔,動作不比蜻蜓點水更重。

敲完之後,他施施然背起手,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說:“我仔細看了,你前面畫的那些經絡都是對的。今日要學的穴位,我也都給你标出來了。”

講着話,謝玉衡從後頭桌上取來另一張紙。與我那張黑漆漆相比,他畫的圖果然清楚許多。十五個穴位依次擺在那裏,謝玉衡手指落在上面,開始和我介紹。

總結一下他的話,基本就是:這個穴位點上之後又疼又癢;

這個穴位戳了以後疼痛難當;

這個穴位只要碰一下就能讓人哭着求饒。

……看來他是真的很想讓我學會打人。我領悟到。

同時,這是否說明謝玉衡認為我倆現在的處境非常糟糕,比我之前預計的還要危險?

意識轉到此處,我抿了抿嘴,注意力更加集中。也就花了一炷香時間,就圓滿完成謝玉衡布置的功課。

在我身上把所有穴位摸了一遍,又在謝玉衡身上做了同樣的事,他給我評出一個甲等,還說要給我賣糖瓜吃。

對于堅信我喜歡吃甜的謝玉衡來說,這應該算是很大獎勵。我聽了,把一句“糖瓜是什麽”咽下去,愉快地點頭:“好。”

“不過,”謝玉衡又道,“你記性是好,說不準兩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穴位的位置、作用記住,這卻只是個開始。真到了動手的時候,要是你用不出內力,前面下再多苦勞也沒用。”

我虛心請教:“可‘內力’到底要怎麽用?”摸摸自己肚子,“我知道它們在這兒,但它們就好像睡着了。”

前面謝玉衡親身上陣引導我,我是能有所感知。但等他抽身,我的身體又成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對此,謝玉衡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別人習武都是一點點煉出內力,自然也明白要怎麽用。誰能像你一樣,空有內功,結果什麽都不懂。唉,你就多練練吧。”

我老老實實:“哦。”

從這天開始,除了寫字、背穴位以及教謝玉衡做菜之外,我又多了一個新的任務:嘗試引導體內內力。

這事兒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我覺得很像是打響指,訣竅人人都知道,可惜幹照着做卻很難成功。

把這話給謝玉衡說,謝玉衡卻不贊同,“你就是不熟練——這樣,我有個法子。”

我立刻擺出認真求教的樣子,“什麽辦法?你早說嘛,我還能不聽你的?”

話音落下,又被他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神色看了。

我摸摸鼻子,心頭再度開始發癢。看謝玉衡擡起屋內的桌子,要別人做一定顯得笨拙的動作,讓他做來卻輕輕松松。

內力。我又一次認識到這兩個字的有用之處。然後,見謝玉衡把桌子擺在床旁邊,還從櫃子裏取出一根蠟燭。

我心頭隐隐有了猜測,卻說:“你把桌子擺在這兒,晚上要怎麽睡?”

謝玉衡随口道:“屋子這麽大,還能沒我的地方了?”一邊講話,一邊從懷中拿出火石,将蠟燭點燃。

外間天色還明,燭光便也不甚清晰。但謝玉衡仿佛也不在意,他叫我名字:“沈浮,你看我動作。”

我應:“好。”反正我本身就在看謝玉衡。

在我的注視下,他一甩手腕,指尖朝着燭火方向揮去,落點卻在距離火光仍有一尺的地方。動作非常簡單,燭火卻像被什麽觸動,直接熄滅在我倆眼前。

我出神地看着。

場面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可當謝玉衡當真展示過,他的潇灑自如還是讓我心頭波動。像是一汪本就不算平靜的湖,上面漣漪越擴越大,越來越多。

“你試試。”謝玉衡重新點了火,還鼓勵我,“看今天天黑之前,能不能憑內力把它弄滅。”

我深呼吸,模仿他擡手、甩腕——

自然不成功。

謝玉衡又歪了歪腦袋,直指核心:“你不能指望動作帶起來的風把蠟燭吹滅。想想我前面怎麽帶你,看能不能找到那時候的感覺。”

我聽着,點點頭,氣沉丹田,又試了一次。

照樣不成。

我對此早有預期,倒是一點兒都不失望。謝玉衡同樣,還用他那一貫的笑臉就和我說:“這樣吧。什麽時候熄滅它,什麽時候吃飯。”

我默默扭過腦袋看他。

謝玉衡視線飄忽一下,大約也知道這話不可能成真。思考片刻,他改了口,說如果我能在天黑之前熄滅燭火,就能拿到獎勵。

這我就來興趣了。維持着架勢,我問他:“什麽獎勵?”

“什麽都行。”謝玉衡道,“只要我能做到。”

看吧,他就是心疼我。明明是對我好的事,他也要錦上添花。

所以我也心疼他。“行,”痛快地答應下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謝玉衡表情瞬時微妙,問我:“你已經想好了?”

“對。”我說,“不過暫時不告訴你。”

謝玉衡晃晃腦袋,嘟囔“你是不是早有陰謀”。我沒理他,再度沉心對付起蠟燭。

如果這具身體當真蘊藏了那麽大的力量,不挖掘出來,豈不是太浪費了。

至于所謂“獎勵”——

又一次動作失敗後,我揉揉開始酸痛的手腕,餘光落在床鋪上。

很簡單,是讓謝玉衡和我一起睡覺。

他在忽悠我。這一點,是我近來才意識到的。若是真和謝玉衡講的一樣,我睡相慘不忍睹,他拒絕在夢裏挨個十拳八腳,那每天早上睜眼時我怎麽都躺得那麽規矩?就連身下床單也顯得整齊,一看就是上頭的人一晚都沒有大動作。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琢磨了半天,我只想出“謝玉衡就是太謹慎,一點兒在夢裏傷到我的可能都不希望有”一個答案。甜絲絲的感覺再度從心底冒出來,與之一起的還有堅定。

必須得把他拽上床!否則的話,就算開春了,夜晚溫度依然亮。他日日睡地板,真風寒了怎麽辦。

懷揣這等信念,我雄赳赳,氣昂昂,把前方的燭光想象成可惡的太平門人,不辭勞苦地一下下甩手。

前十下,動作堅決果斷。再十下,被酸痛感逼得稍稍放慢。又十下,不光手腕了,就連後頭的手臂都跟着難受。

這不是辦法。意識到這點,我開始放緩速度,細細回憶謝玉衡的內力在皮膚下游走的感覺。

以丹田為核心,往四肢百骸蔓延……核心,我得先感受到那個“核心”。

燭光消失在我眼中。不自覺地,我擺出盤腿姿勢,兩只手放在膝上,手背朝下,拇指捏着中指。

如若有人明白問我,是從何處看來這樣動作,我的答案一定是“不記得”。可眼下,說是下意識也好,說是身體原本的習慣也罷,架勢直接出來了。

耳畔仿佛傳來謝玉衡的嘟囔,“這家夥,是不是想起來了?”我沒回應他,而是将意識一點點沉下,落入胸膛,落入腰腹……并不是在找尋“內力”,那對我而言還是太遙遠了。當下,我僅僅是在感受自己的身體。

不僅去在意那些讓我疼痛不休、至今仍未好全的傷口,還有它們之外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血肉,每一根骨頭。

我察覺到,自己并不像原先以為的“身體孱弱”。相反,受了這樣嚴重的傷,我卻能在短短十幾天內下床、開始練功,這足夠說明這具身體有怎樣健碩的筋骨。

既然如此——

我長長地吸氣、吐氣。

當一個呼吸的時間減緩到原先四個呼吸的時候時,我察覺到,有些事情開始變了。

最初還是熱。在謝玉衡的幫助下,我已經知道丹田究竟是何處。而今,雖然沒有謝玉衡插手,那裏依然像是一個小小的火爐。

一起熱起來的還有我的身體。從中央往四側,從腰腹到指尖,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臉又一次紅了——純粹是熱的——終于,我擡起了手。

有什麽無形的東西竄了出去,太快太快,根本沒給我反應的餘地。

我只來得及順着自己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一尺之外蠟燭紋絲不動。

我怔然,心頭失望。雖然做好今天拿不到獎勵的心理準備,可對剛才那下,我的确抱了很大期望。

正遺憾時,幾聲腳步落在耳邊。我看過去,見謝玉衡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手指在上面輕輕觸碰。

原來在距離我一丈遠的地方,閉攏的窗紙上多了一個小小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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