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蘿蔔宴
第11章 蘿蔔宴
既然帶了一個“宴”字,今日的菜肴必然是比往日豐盛。可我們就兩個人吃,真把滿漢全席端上來也浪費。
在謝玉衡出門采購的時候,我斟酌着拟了一個簡單菜單。
共有三道。其一是油炸丸子,這個簡單,前面我倆一起做蘿蔔盒,謝玉衡已經嘗試過一遍肉餡兒調制。眼下只要稍微調整一下餡料比例,再将這玩意兒一團團送到鍋裏就行。
其二是拌蘿蔔絲。有了一道油膩的菜,就該再來道清爽的。還可以再拌點杏肉絲進去,一樣脆口,還再添幾分酸味兒,更是開胃。
其三……我決定先看看情況。若謝玉衡買的肉夠,就做蘿蔔炖肉。若是不夠,拿蛋來代替也行。總歸是湯,熱乎乎的,很适合微涼的早晨。
加上前頭包過甜醬肉絲卷的薄薄煎餅,足夠兩個成年男性吃飽了。
有了主意,餘下就是等謝玉衡回來。考慮今晨耗在吃食上的時間一定頗長,我還主動研了墨,先把寫字功課做好。
右臂上的傷已經結成一條長長的疤,再無崩裂風險,我卻還是用左手書寫。半是習慣,半是前頭其實試過,發覺自己右手寫字同樣難看,不怪謝玉衡總懷疑我其實不曾讀書。
我倒堅持認為自己有曾進學,否則如何認得話本上的字?最多最多……嗯,沒學幾年。
我摸摸鼻子,倒不心虛。若真如此前所想,家裏爹娘是開酒樓的,我豈不是會算賬就行了。
像當下,我就很會算:謝玉衡給我的功課是一天十頁字。總量在就行,對每頁寫多少沒有嚴格規定,內容更是随我心意。看着挺寬松吧,但若我真只把“沈浮和謝玉衡是好朋友”單列出十張紙,他肯定要不高興。相反,若是我在一張紙上把這句話寫十遍,他定是會誇我。
想到他笑眯眯說我做得好的樣子,我唇角忍不住勾了勾。等低下頭,卻沒真把自己當玉岩屋個複寫機器,而是找了篇話本抄。
哼哼,我才不想當謝玉衡的好朋友。要做就做話本裏的“書生”,早晚有天和謝玉衡月下定情、你侬我侬。
懷揣這般雄心壯志,等謝玉衡回來,我乖乖給他看自己剛寫完的紙頁。
謝玉衡果然道了句“寫得好”。這還不算,他又開始從一撇一捺裏細細分析那些爛字究竟好在哪裏、與前些日子的功課相比進步多少。我聽得受寵若驚,若非還保留了幾分理智,怕真覺得自己要成為一代書法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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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我忍不住和謝玉衡抱怨,“我豈不是沒有進步的動力。”
謝玉衡看着我,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我立刻改口:“老話說誇獎是進步的階梯,能流傳那麽久肯定有它的道理。”
謝玉衡依然仿佛沉吟。
我略帶緊張地望着他。這麽看了片刻,他到底“撲哧”地笑了出來。
“沈浮,”謝玉衡似是喟嘆,眼睛彎彎的,眉毛也彎彎的,讓我心髒“怦怦”不停,“你怎麽這麽……從哪裏聽來的‘老話’,嗯?”
話音末尾像是有根細細軟軟的羽毛,正好撥拉在我心上。
我廢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站在原地、不湊近暗戀對象。信口開河地答了他:“你沒聽過?那估計還是我家鄉的話。”又滔滔不絕轉移話題,“這麽一看,我的記憶豈不是恢複有望?哇,這是好事兒啊,得多做些好吃的慶祝一下。”
謝玉衡一定知道我在瞎說,但他不戳破,還笑眯眯地順着我講:“好,那就慶祝慶祝。我買了這些菜、肉,你瞧瞧夠不夠?”
我順理成章地探過腦袋,一面估摸籃子裏東西的分量,一面想入非非。謝玉衡是看出我想靠近他了嗎?所以給我一個理由。
“夠了。”無論是不是,我姑且這麽相信,“來,咱們一起去炊房。”
謝玉衡還是笑眯眯:“好。”
我給他講思路:“你還買了排骨,那正好煮蘿蔔排骨湯。這個簡單,只是耗費的時間長,咱們先給備上。骨頭切成寸長的小節,冷水下鍋……”
有了前頭那些磨合,我倆而今配合得相當好。
我燒火來他動刀,不出半個時辰,已經有了豐盛的兩菜一湯。我心滿意足,和謝玉衡自誇:“鄰居聞到咱們這兒日日傳出香氣,怕也要羨慕。”
謝玉衡還是眨眨眼,“那是,你家的酒樓一定生意極佳。”
我:“嘿嘿。”就當是承他吉言了。
畢竟是早晨,又已經有喝的,我們便沒再倒酒。
雖說如此,我依然用湯碗和謝玉衡碰了碰,做出豪邁樣子,“幹了!”
謝玉衡一臉啼笑皆非,卻還是配合地與我碰碗。我見狀,果斷開啓“邊喝邊聊”模式,拿前面抄了半天的話本當引子,說:“前頭便覺得這些話本無趣,如今細讀更是如此。別看名字不同,其實都講了一模一樣的故事。家貧清高的書生,溫婉可人的小姐,仿佛全天下只剩這兩種人了。”
謝玉衡道:“我前頭在書行看,買這些的幾乎只是那些書生。如此看,該說他們一個個都只喜愛脾氣溫婉的小姐。”
很好!我給自己鼓勁兒。他正是按着我的思路往下說的,那接下來,便輪到我——
“也是。書生會買書生當主角的本子,像咱們這樣的江湖人,便該買江湖人當主角的本子。謝玉衡,”話到喉頭,我竟又有些緊張,“若有人以你為題寫個故事,你說,裏頭的情情愛愛會對着怎樣的人?”
“我?”謝玉衡樂了,“哪有人會……好好好,讓我琢磨琢磨。”
我“嗯”了兩聲,又新給他舀了一碗湯。謝玉衡還是垂目去喝,我看他動作,心頭“啧啧”感嘆神奇。
與總要把頭發整整齊齊紮好的我不同,謝玉衡自始至終都是長發垂身,還完全不以此為累贅。就拿昨日他抓住一堆紙頁的畫面來講,無論謝玉衡做出多大動作,那頭烏發都整整齊齊,一點兒淩亂的意思都沒有。
搞得我手癢癢。舒展一下五指,我心頭計劃:找個機會,定要好好弄弄他的頭發。
但這是很久以後的事。而今,我的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他的話上。
心頭數了十幾聲,謝玉衡總算“琢磨”出一點結果,是:“師門給我安排的吧。”
我瞠目結舌,“等等,你還真要去和其他門派聯姻啊?”
“什麽聯姻?”謝玉衡比我更吃驚,“呃,我就是想不出來,敷衍你一下。”
我幽怨地看他。謝玉衡咳了聲,快速道:“逗你玩兒的,莫說我了,就連比我年長四五歲的師兄都不曾成親呢,他們哪管這個……哎呀,別不高興嘛。那沈浮,你想要個什麽對象?”
我嘟囔:“和你說正經事,怎麽淨開玩笑。”不過,知道他師兄也不曾有家室,我還是安心許多。
雖對江湖規矩很不熟悉,但“尊師重道”幾個字我還是懂的。尤其聽謝玉衡的意思,他仿佛自小便離開真正出身的家,去了所謂師門。這麽一來,對他來說,“師父”恐怕就是“父親”。
不聽從對方的話等同不孝。有這麽一個帽子,辦什麽事都難。
相反,要是對方不在意徒弟的婚事,事情就比較好辦。
“我啊,”我和謝玉衡暗示,“喜歡性子有趣,長得好看,待我也關懷備至的。”
幾個形容下來,就差把桌子對面那人的名字加上去。
謝玉衡聽過便笑,笑得我心跳不已,疑心他已經聽懂我在說什麽。而他既是這樣态度,大約也不反對。下一步,就是帶我回師門見長輩。
頭一次上門,自然不能空手。可我身無分文,吃喝都靠謝玉衡掏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有一身被謝玉衡頻頻誇贊的手藝在。一路行走,一路擺攤,興許能給他師父賺個玉白菜……
謝玉衡打斷我的心思:“哈哈,你說的不就是話本裏的‘小姐’?”
我:“……”
謝玉衡笑道:“還說別人的故事俗套,其實落在自己身上都一樣。”又感嘆,“該說人人都是這樣。喜愛佳人好顏色,也喜愛旁人待他千依百順、任他予取予求。”
我終于回神,本能反駁:“不是!才不是什麽‘千依百順’。”謝玉衡算任我予取予求嗎?好像不能說“不是”,但我很清楚,他絕不是什麽柔順之人,只是願意照顧我罷了。
“只是我既喜愛那人,”整理一下思路,我重新說,“那人定也要喜愛我。既喜愛我,對我關懷不是理所應當?總歸我也一樣關懷他啊!他要我往東,我都不帶往西的。”
要我每天寫功課,我便日日勤勉完成。要我記穴位、練武功,我也每天都有進步。
“我清楚他是對我好,”我說,“所以——”
謝玉衡反問:“若是那人為了‘對你好’,讓你不開心了呢?”
我一愣。
謝玉衡還是笑着:“這話我從前也聽過許多。因是‘對旁人’好,所以背不過書要抽手板,答不對問題更要打二十下。這些還都是輕的,重的先不提了。要問緣由,好嘛,一整套嚴厲規矩下來,挨打的人的确進步頗多,後頭也感嘆先生用心良苦……
“可小時候吃的那些苦頭都是真的,吃苦頭時哭得止不住也是真的。
“沈浮,你說,這要如何算呢?”
我将這一字一句聽在耳中,知道謝玉衡絕對是意有所指。
可他都講到這裏,說明也的确在乎。
一定得好好回答,不能讓他失望——懷抱着這樣的心思,我思索片刻,這才道:“我不喜歡因答錯問題挨打這種事,就算有所進步、日後感慨頗多也不喜歡。不過,若罰人的先生并無壞心,只是一心為了學生好,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那也沒必要責怪人家。至多至多,在我去教人讀書的時候不這麽做。”
謝玉衡輕輕“唔”了聲。
我看着他,很想問一句“你現在又想到了什麽”。可緊接着,他又笑了,說:“你還沒答我前頭的問題呢。”
咦?好像是的。
我又想了想,這才補充:“那是我喜愛的人啊,和‘先生’不能一概而論。就算他讓我不開心,我也是要弄清緣由。然後,讓他以後再不要這麽做。”
謝玉衡問:“會生氣嗎?”
我回答:“這個嘛,當然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謝玉衡懂了,點點頭:“嗯,相當于什麽都沒說。”
我:“……”
我:“快喝湯,再不喝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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