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⑥
⑥
林既明話音落地,氣氛倏得沉重。
文姨連忙走過來,拎起一瓶橙汁,笨拙地打岔:“既明啊,喝飲料嗎?文姨給你倒點。”
她知道一個外人,一個保姆,不應該多話。但她看了林既明這麽多年,看了林遠征這麽多年,她盡管是個外人,也揪心這對父子。
所以她沒忍住,多嘴了。
林既明站起來,朝文姨勉強笑了下:“文姨,抱歉啊,我不吃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
“你站着。”林遠征在背後叫他,“林既明,站着!”
林既明的眉頭越皺越緊,他走到樓梯口,突然轉身,快步走上樓梯。
“別上去!”林遠征蹭一下從桌邊站起來,追上樓梯。
聽見林遠征追過來,林既明越走越快,甚至在樓梯上跑起來。
“林既明!這麽多年了,你鬧夠了沒有?”林遠征在後面不依不饒,“你到底想怎麽樣才罷休?”
“你媽媽的事是遺憾,是我一輩子的遺憾!但這和你沒關系,你不能總這樣......”
林既明站在書房門口,要開門的手開始發抖:“......和我沒關系?”
一牆之隔,裏面是媽媽的遺物,媽媽的味道。
林遠征走過來,緩了口氣,伸手抓林既明的肩:“既明......你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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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滾!”林既明像被刀捅了一樣,猛地推開林遠征,“你沒資格靠近這裏!”
他這一下推得夠勁兒,林遠征沒預備,被他推得幾步踉跄。
牆邊立着一只大花瓶,林遠征撲過去,花瓶“跨擦”一聲摔碎,林遠征同時栽倒在地,右手按在花瓶碎片上。
鮮血很快從他掌心裏流出來。
鮮紅的血,染紅林既明的視線。
見了這血,林既明像被點到死穴,他不敢動,好像動一下,他就會全身碎裂,跟那花瓶一樣變成一地渣滓。
“怎麽了怎麽了?”文姨聽見動靜,一路小跑上來,“哎呀!”
“我這就去拿醫藥箱!”文姨喊了聲,又趕忙跑下去。
那花瓶裏原本插着幾株綠竹,現在也一副頹喪模樣撲倒在地,瓶子裏的水灑了一地,混着林遠征的血淡淡蔓延開,林遠征褲子都濕了。
林遠征一聲沒吭,他站起來,皺眉看着林既明。
林既明搖晃着後退兩步,突然感覺一陣冰冷,他起了一身雞皮,仿佛身後是地獄深淵,就要将他拉下去!
林既明一扭頭——身後是扇寬大的窗戶!
那透明玻璃好像不存在一般,外頭漆黑的夜離他好近,似乎要吞掉他!抹殺他!
“不......”林既明渾身發抖,頭暈目眩。
他撒開腿,發了瘋一樣跑出去!
他跑下樓梯,沖到玄關,撞上門框,開門離開,最後“咣”一聲甩上門!
“既明!”文姨提着醫藥箱站在一邊,根本來不及攔他。
林遠征鐵青着臉,從樓上下來。
文姨看到林遠征那一手血,猛地回過神兒,走上前:“您的手要不要去趟醫院?”
“不用了。”林遠征擎着手,“大過年的太麻煩了,文姐,你幫我包一下吧。”
“好。”
。
血很快就止住了,傷口不深,簡單處理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
文姨幫林遠征處理完傷口,便開始收拾二樓那一地花瓶碎片。
林遠征也在二樓,他站在書房門口,站了好久,才推門進去。
第一步剛邁進門,他差點退出去。林遠征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走得并不穩。
他知道,林既明不想讓他進來,不允許他進來,所以才會推他,傷他。
林既明始終沒有原諒過他。
林遠征路過書架,路過鋼琴,輕輕看了眼照片上連桦的臉——他又何曾原諒過自己呢。
林遠征在窗邊站下,垂着眼睛往下望,他用受傷的手碰了下窗框,手指很冷,比窗框更冷。
“先生,用不用......”文姨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不用找他。”林遠征說。
他轉回頭,朝文姨笑了下:“不用擔心。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您這說的什麽話。”文姨趕忙搖頭,“可是......”
文姨吞吐着說:“既明出門都沒穿外衣,也沒拿錢包,我剛剛打他手機,也沒人接。”
林遠征嘆了口氣:“他手機裏有錢。而且他有地方去。”
文姨還想說什麽,林遠征擺擺手:“他在長绫橋那兒租了個房子。”
“租房子?”文姨愣了,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說,“怎麽可能?”
“真的。”林遠征說,“你以為他不上晚自習,放學以後都去網吧玩嗎?其實沒有。他租了個房子,總一個人去那兒。好久的事了。”
林遠征頓了頓,聲音低沉:“他讨厭這個家。”
文姨好長時間沒說話:“可您是怎麽知道的?”
林既明那心思密不透風,文姨和他每天在一個屋檐下,都不知道他還有個秘密基地,林遠征成年成月不着家,竟然知道?
“我想查他,還不是輕而易舉。”林遠征短暫地笑了下,“本以為只要我不回家,只要我放任他,由着他,給他自由,他的傷口就會慢慢愈合,他會慢慢看開,最後原諒我。”
“可實際上......”
林遠征:“怪我,我總在逃避,不敢面對他,不知道怎麽面對他。”
林遠征:“我真是個失敗的父親。”
“先生......”文姨鼻子有點酸。
“先生。其實既明很在乎你的。”文姨真誠地說,“他并不是個任性又叛逆的孩子。”
文姨:“對您......他只是......”
“我知道。”林遠征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貼着個大創可貼,“他只是怨我罷了。”
文姨皺起眉頭:“你們該好好談談的。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怎麽就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
“不敢吧。”林遠征的眼神發生變化,有種不能形容的意味,“我們父子倆都一樣,太慫了。”
——很多東西,林既明不敢接受。他林遠征也不敢配。
林遠征扭過臉,望着鋼琴上的照片,照片上連桦在溫柔地微笑:“連桦,你說是吧?”
文姨沒再說話,她關上門,離開了。
林既明從家裏跑出來,跑得飛快,像只暈頭轉向的豹子,不分東南西北,一通亂拱。
到底是臘月,老寒風一點兒也不給面子,在耳邊呼來喝去,林既明被凍得冰涼,很快失去知覺,跑不動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鞭炮聲,林既明被吓了一跳,心髒砰砰打鼓。
回過頭,沒見到放鞭的,但他卻看見了一片硝煙。
或者,是他的視線還不清明,他還迷糊着,看不清東西。
林既明揉揉眼睛,靠着牆才能站穩。因為剛才跑得太快,他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
大口的涼氣吸盡肺中,嗓子裏好像粘着什麽東西,堵得生疼。一口寒氣下去,把胸腔裏那些郁結的玩意兒全凍上,馬上要“啪”得一下四分五裂。
林既明彎下腰,雙手杵着膝蓋。他站了好久,好久才回過意識。
林既明終于注意到,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衫,衣服早就冷透了,連雞皮疙瘩都凍不龍醒。
而且......他腳下只穿了一雙拖鞋。
林既明搓搓僵硬的手,伸兜裏掏了掏,沒錢。不過幸好,手機帶在身上。
林既明把手機掏出來看了眼,上頭有三個未接來電,全是文姨打的。
還有,現在八點多了。
春節聯歡晚會已經開始了。
林既明不回家。他才不回家。他不能回家面對林遠征,面對林遠征血淋淋的手。
林既明恍惚着走出小區,走到街邊,街上空蕩一片,路對面有高挂的紅燈籠,樹上有成串的彩燈。
這是他出生長大的小城,可此時此刻,這小城很陌生,竟讓林既明恐懼。
林既明在路邊站着,凍到快成冰塊,終于打到了一輛出租車。
“去長绫橋。”上車,他張開嘴,嗓子啞了。凍啞的吧。
司機是個外地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趕上過年,他心情好,想扯林既明唠嗑。
“小夥子,你這個時間是走親戚還是回家?你怎麽不穿外套?就穿雙拖鞋......該不是喝多了吧?”
“嗯,抗凍。”林既明随口應了聲,都不知道自己應了句什麽
司機:“......”
司機這才長點眼力見兒,覺得林既明不太對勁,就閉上嘴,沒再搭話。
林既明透過前面的反光鏡盯自己看,車裏光線很暗,林既明只能隐約看見自己的輪廓,黑黢黢的,像只鬼。
林既明仰頭靠在座背上,閉上眼睛。
。
到秘密基地,司機叫林既明:“小夥子,到了。”
林既明睜開眼,抹了把臉,感覺自己半死不活的。
他用手機掃碼付錢,打開車門,鬼使神差地頓了頓。
嗓子生疼,他現在半個字都不想說。但他轉過頭,非得勉強自己,朝司機生拉硬拽出一抹笑:“辛苦了師傅,謝謝啊,過年好。”
司機愣了會兒,趕緊笑笑:“哎哎,過年好。”
林既明關上車門,路過一排喪殡用品店,邊走邊想——這司機一定把他當成了精神病。
跟司機道謝問好這種事兒,他林既明其實做不出來。他沒長這溫柔心眼,當下更是沒有這種心思。
只是......他非要逞能這麽做,是因為......
——張前一定會。
如果是張前的話。
林既明記得他帶張前來秘密基地的第一晚。張前在星宮打了他舅舅。那是林既明第一次看張前發那麽大火。
張前還受傷了,傷口絕對很疼。
但盡管這樣,他們打車來秘密基地,下車時張前也笑着和司機道謝了。
張前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
林既明穿過漆黑的走廊,走到最後一間屋,用鑰匙打開門。
他進屋,關門,後背靠在牆上,沒有開燈。
為什麽不開燈呢?開了燈,就看見光了。
他好想張前。
看見光了,他就更想張前了。
耳邊傳來一聲細軟的貓叫。
林既明垂下眼睛,看見一團白色毛絨溜過來,是鬥戰勝佛。
鬥戰勝佛用貓臉蹭林既明的腳尖。林既明蹲下/身,輕輕捏着鬥戰勝佛腦袋上那一撮黃毛。
——張前最愛這麽捏。
張前......
夜太靜了,牆板太薄,隔音效果太差,能聽見隔壁屋的電視聲。
林既明聽得清楚,是春節聯歡晚會,現在正在演一個小品,偶爾摻雜觀衆朋友們歡快的笑聲。
林既明坐到地上,抄起鬥戰勝佛抱進懷裏。
他慢慢縮成一團,縮在牆角。
他一直很冷。
他想要太陽。沒有太陽,他只能昧回陰暗冰冷的龜殼裏。
他是真的真的,好想張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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