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①②
①②
張前在屋裏,多少有點坐立不安。
林既明要打電話,可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張前并不認為,林既明現在能和林遠征聊多久。
就算打之前糾結,打之後也糾結,那也該回來了吧?
張前猶豫了片刻,還是掏出手機,給林既明打去電話。電話通了,但林既明沒接。
“怎麽回事......”張前是真坐不住了。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像得了溜達病似的。
外頭突然傳來動靜,張前聽到聲兒,立馬拔腿沖到門口。
不是林既明,是大姑。大姑之前出門買牛奶,這會兒正好回來。
張前堵着大姑,張嘴就問:“大姑,你看見林既明了嗎?”
“啊?......啊。”大姑頓了頓,低頭走進屋,把牛奶放到桌上,“沒有。他出去了?”
“嗯。”張前還想說什麽,但他注意到,大姑似乎有些反常。
張前幾步上前,來到大姑身邊,明眼見着大姑的臉色煞白。
“大姑,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張前趕緊問。
大姑搖搖頭,眼眶竟有點紅。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張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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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嘆口氣,在桌邊坐下,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大過年的......”
“到底怎麽了?”張前說不清為什麽,他心頭拱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這讓他發慌。
“攤煎餅的老徐,你還記得吧?”大姑問張前。
“記得。”張前點頭,“我昨天回家的時候還想呢,徐叔沒出攤子,不然順手買兩個煎餅,你不是最愛吃他的煎餅麽。”
“以後再吃不到了。”大姑說着有點受不住,側頭擦了下眼睛,“老徐......沒了。”
“什麽?”張前愣在原地,“徐叔......”
“年前有一次,他出攤兒,突然就嘔血了,村裏找人帶他去城裏醫院查了一下,說是......癌。”
大姑聲音有點啞:“老徐一輩子都在五臺溝,孤孤單單的,無兒無女。”
大姑:“他一定是過年覺得難受,病了難受,一個人遭罪,幹脆就......”
大姑:“他從自家樓頂跳下來了。就在剛才。摔到頭,人沒了。”
張前肋下像被捅了一刀,皮開肉綻,戳得他差點蹦起來!
大姑:“我剛才買牛奶回來,正好路過。你說是不是可悲?人活着的時候沒人看他,死了倒圍着一圈人看,就算是大年初一也不嫌晦氣。”
大姑:“都是命啊......這一輩子......孤孤單單的......”
“大姑......”張前呆呆地望着大姑。他知道,大姑肯定是在老徐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了。
大姑結過婚,但早就離婚了,沒有孩子,多少年都是一個人。她在這五臺溝生,也注定了在這五臺溝走。她這一輩子,就在這溫暖又冷漠的小地方埋沒,消耗……
張前一步上前,忽然緊緊抱住大姑,他說:“大姑別怕,你有我。”
大姑身子一僵,愣住了。
大姑需要安慰。但張前這安撫實在太冒昧了。突然來這麽一下,也不知有沒有效果,傳達了多少。他應該好好哄大姑,多說些體貼的話才對。
張前想這樣做,只是他來不及了。
他還在想林既明。
跳樓。
林既明的媽媽就是從樓上摔下去的。如果林既明看到了徐叔跳樓,如果他看到了......
張前不敢等——林既明會出事的。
“前進......”大姑還傻着。
“你別多想。”張前咬了咬牙,放開大姑,他飛快說,“但對不起,大姑,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張前說完,轉身往外跑,他跑得特別快,像一陣風飛出去,連燈泡的狗叫都跟不上。
“哎!你這孩子!大晚上你去哪?”大姑從凳子上站起來,看着門。
張前是真急了,跑出去竟然連門都沒關。張前是她手把手帶着長大的,性格穩重,溫和,很少有這樣急三火四的時候。
這是怎麽了?
大姑走到門口,把門關上。她靠着門框,這才回過點味兒來。
——剛才張前的擁抱。
張前是真長大了。他是個大男孩,是個男人了。那手臂很有力,胸膛很結實。他抱過來的時候,惹得她滿腔的酸氣。
她也想明白了,張前那句“你有我”是什麽意思。
臉上有點熱,但嘴角提了起來。大姑抹把臉,被自己鬧得害臊——一把年紀了,真不知道她是想哭,還是想笑。
不像話。
。
那邊張前從家裏飛跑出去,一路上都在打林既明的手機。
他手凍僵了。林既明一直沒接。
張前路過老徐家,警察已經來了,還停了兩輛警車,但老徐家門口圍着的人已經散了。
悲慘的熱鬧不過一時半刻,悲慘留不住人。
張前沒靠近,就遠遠看了一眼,隐約看見地上有一攤黑色的東西——肯定是血。
血,染了夜色,凝固了。失去溫度。竟然這麽黑。
腔子裏長出只兇殘的猛獸,在一下一下撕裂心髒,張前跑得氣喘籲籲,每一口呼吸都很疼,疼得他想彎下腰,蹲一會兒。
張前繼續撒腿瘋跑,跑進一條小路。
鄉下不比城市燈火通明,小路逼仄到令人發毛,隔着老遠才能豎起一盞半瞎的路燈。
“林既明,林既明!”張前雙手撐着膝蓋,大喊着。
他喝進滿肚子冷風,心肝脾肺似乎冷得發抖了。
黑茫茫的一片夜,林既明去哪了?他躲哪去了?
張前後悔。他就不該聽林既明的回屋去,他就該偷偷跟着林既明。
林既明那麽慫,那麽脆,他為什麽不把人看好?他早該用心眼兒,把林既明牢牢拴在自己視線裏。
裝什麽正人君子?鼓勵他,安慰他,有用嗎?
張前腦子裏想起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七年前,張前十二歲。汪雲從五臺溝離開那天,他也這樣,像只瘋狗一樣在山上跑。
不過那是個夏天,是個滾熱的中午。太陽像火燒,他幾乎被燒壞了皮膚。
夏天還是冬天都無所謂,白天還是黑夜都不重要。這種難受到想發瘋的感覺——緊張,害怕,心髒仿佛被纖細的蜘蛛絲吊起來,吊在懸崖上!
這感覺是一樣的!一樣的!
原來一直患得患失,膽戰心驚的,是他自己。
張前跑得渾身熱汗,熱到凍僵的手開始慢慢恢複知覺,又癢又疼。
他再給林既明打電話,邊打邊跑。
沒數打了多少個,突然,張前聽見了手機鈴聲!
張前猛地剎住腳,扭過頭——鈴聲是從對面的農田裏傳來的。
這是塊廢棄的農田,常年沒人打理,枯草衰頹,禿得一片接一片的,張前撥開樹枝雜草走進去,看到了林既明——林既明在地上坐着,背對他。
林既明的手機就在旁邊,還亮着。
張前挂斷電話,手機鈴聲消失了。
很靜,靜得心髒都不敢跳。張前往林既明身邊走,想叫人卻張不開嘴。
他走到林既明背後,單膝跪地,剛要伸手碰林既明——
張前的手頓住,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被掐緊脖子,每說一個字都非常艱難:“......你在幹什麽?”
張前怕林既明像上次那樣暈倒,怕他跑丢了,怕他縮在哪裏發抖,怕他冷。
可張前沒想到。
——林既明就坐在這裏。他沒有發抖,甚至面無表情。他只是......他手裏拿着一塊碎玻璃,不知從哪撿來的碎玻璃。
他只是用這玻璃碎片,一下一下,或深或淺地劃破自己手掌!
他手心已經流滿了血,紅得太紮眼。還有血腥味。林既明的血腥味,讓張前心驚肉跳!
“......林既明,你在幹什麽?”張前抓住林既明的手腕。
——張前發現,現在正在發抖的不是林既明,而是他。他的手在抖。
林既明似乎沒有聽見張前說話,他沒反應,還捏着碎玻璃不放。
張前小心翼翼地去拿那片玻璃,将它從林既明手中拿走。
出乎意料地,林既明沒有用多少力氣,張前很容易就拿走了。
張前扔掉玻璃片,一手壓着林既明掌心——他感覺到林既明的血,熱得灼人。
張前的眼睛又酸又脹,另只手掰過林既明的臉,輕輕喚他:“林既明?”
林既明擡頭望張前。那雙眼裏沒有焦點。紅通通的,像只悲傷的木偶。
張前受不了了。
張前把林既明抱進懷裏,他想用盡全身的力量,把人揉進自己身體裏。可他不敢。他害怕。仿佛林既明會在他懷裏碎掉。
張前說不出話來,他嘴唇崩緊,竭力壓抑着喉嚨裏的酸苦。
過了好長時間,林既明的手輕輕抓住了張前的衣服。
張前猛地一哆嗦,像是回了神兒。終于把林既明抱得更緊了點。
“張前。”林既明的聲音很小,很幹燥,“帶我回去吧。”
“好,好......”張前閉上眼睛,把頭埋進林既明頸窩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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