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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許夢，你的東西落下了。”對桌的孟雲指了指桌上的耳機。

許夢道謝後拿上東西往門外走去。

天氣又開始轉涼了，但許夢嫌悶熱，把身上的衣服往下脫，漏出裏面的T恤。

好像有什麽聲音，窸窸窣窣，許夢往後面望去。

空無一人。

可能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搞得疑神疑鬼。

程江宴最近見許夢的次數多了起來，總是在校門口圍堵，一輛豪車在顯目的地方，既容易給對方造成麻煩，又會給自己帶來困擾，許夢勸過好幾次，他總是不聽，還喜歡用無賴的話反駁，“豪車配美人，才能顯得我眼光好。”

“今天想吃什麽？”

許夢熟練地坐到副駕駛上，“都可以。”

“行，今天就帶你去吃可以。”

許夢錯愕。

十分鐘後，車停在路邊，旁邊，正是一家名為“可以”的西餐廳。

“你真有辦法。”

“上天也知道我是個有心人。”

程江宴依舊迅速下車，到許夢這邊，紳士地為其打開車門。

“可惜，車窗閉着。”

許夢有點迷糊，“什麽？”

“要不然真想為你解開安全帶。”

許夢撇了一下嘴，“你夠了。”

西餐廳的布置高雅，音樂輕快，許夢跟随服務員落座在窗邊的一個位置，服務員走的時候極有眼色地為他們拉上了簾兒。

一頓西餐被許夢吃成了家常菜，甚至在一開始，許夢無知地問了句，“筷子在哪？”

在聽到對方冷冷的回答後，許夢頓時想藏到地裏。

“這是西餐廳，只有刀叉。”

氛圍突然有些尴尬，程江宴擡起頭說道，“不愧是許老師，絕不全然遵循西方文化，最好的交流互鑒還是中西結合，專業的。”

許夢被逗樂，“這算是誇贊嗎？”

程江宴微笑，側歪一下頭，“of course.”

如果說不被擊中是不可能的。

許夢意欲沉淪，然墜落的一瞬間，沉溺的卻是另一片海。許夢開始掙紮、求生、反撲，循環往複。

“我下周要去主校區交流，唉，剛開學就要開會。”許夢擡起頭，觀察對面人的臉色。

“去吧，校區交流是必要的，到時候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程江宴淡淡一笑，停下吃飯，“你忘了？我們還有很多合作呢。”

許夢恍然大悟得有些誇張，點頭的幅度很大，“哦～”

校區還是以前的模樣，久別重逢的感覺難以言喻。有種羊被狼吃了肉，靈魂在骨頭上飄着的感覺，踏實而又心悸，下一秒随時可能暈倒。

再往前走……

還有二十五步……

許夢心裏慢慢計算着，眼前那棟大樓越來越近。

“來老家有什麽感覺？”

許夢對這問題似乎覺得有些突然，輕輕聳了一下肩，“啊？沒什麽感覺啊。”

程江宴看着許夢的表情無常，沒再說什麽。

一路上學生寥寥，天氣不算太好，可能大家都在宿舍休息。

許夢也在慶幸這樣的空蕩。

一路走到報告廳，和程江宴分道揚镳。

許夢慢慢走上樓梯，剛找到位置坐下，眼前遞來一份簽到表。

許夢擡頭準備表達謝意。

“老師？”

許夢也覺得驚喜，“你居然在這裏。”

禾儀凡臉上浮現出标志性的笑容，青澀而又美麗，“學生會說讓我幫忙弄個文件，結果就被臨時拉到這裏。”說完吐了一下舌，“老師，我先去那邊幫忙了呀。”

許夢連忙點頭，“快去吧。”

會議進行得依然無聊，許夢中途偷跑出來，說起來有點慚愧，在這裏上了差不多兩年班，居然連地形都尚未摸透，明明可以曲折波瀾的道路，硬是被許夢搞成了兩點一線。

“吃一塊兒嘛。”女生的聲音在前面響起，舉起手中的餅幹往男生嘴邊送。

男生一擡手拉開，還離遠了一步。

可能是因為兩個人都太過清瘦，顯得男生的回應尤其不耐煩。

許夢不經意間成了偷窺狂，但也只能跟在後面。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這麽長時間了，你都不好好吃飯，還怎麽搞你的研究啊？”

男生沒有回應。

“就吃一塊吧～”

許夢越走越向前，碰巧前面的人停了下來。

走近……

再走近……

許夢故意挑了另一側，不至于讓這兩個人覺得被冒犯。

“就吃一塊兒。”女生實在娴熟的語句和動作，讓許夢不禁向這裏瞟了一眼。

女生出于直覺和生人的靠近，也下意識地朝許夢看去。

手裏的餅迅速掉在地上。

“老……老師？”

竟然是禾儀凡，旁邊的，是劉子珩。

許夢好像在夢裏看見過這個場景，內心驚喜交加，到真實經歷的這一刻，竟是如此慌張。許夢顧不得形象，沒有“教養”地揮了揮手就匆忙往前走，劉子珩甚至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是喜或憂。

他的眼神，好像有些迷茫，不過許夢也沒有看清楚，總之并不像夢裏或發呆時想象得那麽光鮮燦爛。

許夢快走幾步，突然胳膊被身後的一陣力量拉住。

許夢被強行地扭身之後，下意識地一擡頭，對上劉子珩的視線。

電光火石間，他的眼眶瞬間注了一圈水，瞳孔顏色加深、再加深。許夢只是在語文課中學過“凝視”，在此刻，第一次感受到詞彙的深奧落地，好像在整個過程中還在不斷放大，大到可以把許夢整個人放進去。

“為什麽不回消息？”

他的眼睛發紅，透着血絲，手上的力度也加大許多，竟有些微微顫抖。

許夢不敢看他，“手機丢了，後來索性都換了。”

胳膊突然輕松，有些失重，許夢擡頭望去。

劉子珩苦笑，無奈搖搖頭，“因為過去的一切都無所謂？”随即把視線聚焦許夢。

“萬念俱灰吧。”許夢淡淡答道。

劉子珩似乎也沒想到許夢竟然會這樣定義那件事情，但也不意外。

“對不起……我……”

“沒事兒。”許夢率先搶答，“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也是校長他擅自作主，我後來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許夢開朗笑起來，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沒事兒啊，我感覺蒼北校區也挺好的。”

禾儀凡湊過來，“老師，您是和男朋友一起來的吧？我好像在樓上看見了。”

許夢連忙把情緒拉回來，“嗯……對啊。”

算是男朋友吧，雖然程江宴早就提過很多次。

暫時先拿他當擋箭牌吧。

劉子珩眼眸一緊，“你有男朋友了？那個公務員？”

許夢沒有吭聲。

“那你快去找男朋友吧。”

留給許夢的，依然是背影。

緊跟着背影的，是禾儀凡。

到了晚上，學校組織聚餐，為了彰顯廉潔節約，地點定于學校食堂。

聚會，又是聚會，輪着排隊敬酒的場景許夢早已厭煩。結婚時新郎新娘親吻的環節都可以删除，為什麽這個沒有觀衆的事情卻要刻板必需。

許夢想不通。

正當許夢苦惱的時候，一杯酒已經遞到面前。

“許老師，在蒼北過得怎麽樣？”聶處長又在眼前，見到他卻像上個世紀的事情，嚴格地說，應該是被他折磨。

“聶處……長。”最後一個字出來，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氣。“好的呢，放心吧。”許夢捧起來一飲而盡。

“真是給面子。”

烈酒入喉的那一刻，許夢鬼使神差地忘記手捧的是什麽，這種的痛快到底是為了解決什麽？

過了一會兒，臉開始發熱變紅。

許夢借着酒勁兒開始大談特談蒼北校區的事情，并有意透露自己已經當上團委書記的事情。

明天，這個消息會傳遍整個領導層，許夢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許夢還在高談闊論，一杯飲料遞到眼前。

許夢納悶，一擡頭，是衛校長，他竟然有些瑟縮，當然不是身體或氣場，而是眼神。

兩個人并沒有多說什麽，許夢只是趁他和別人交談的時候，猛地灌下一杯涼飲入肚。

宴飲還沒結束，許夢預計還有八次敬酒，而且自己還得起身來一次，剛剛差點沒把杯子放到地上以表尊重的禮儀。

許夢有點頭疼，找了借口往外面走去。

涼涼的風吹在臉上，冰火交融，許夢的頭更加刺痛起來。

手表震動了一下，許夢拿起手機接通。

“結束了沒呀？”程江宴的聲音響起，和臉上的溫度好像差不多，暖烘烘的。

許夢用力點頭，“我偷跑出來啦，絕對沒問題。”

“喝酒了？”

許夢用殘存的意識在用力感嘆，“你好厲害，只喝了一點點～”

“好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在校門口等我。”

許夢正在對着電話努力做出保證，還舉着右手發誓。

背突然被碰了一下，許夢轉過頭去，“程江宴你好快啊。”

面前的人皺了眉頭，遞過去一杯蜂蜜水，“快喝。”

“劉子珩？”許夢像是從眼球開始消解酒精，瞬間清醒。

兩個人有默契地往校門口走。

“不知道逃出來嗎？”

“這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我進去找你來着，發現你已經走了，還算聰明。”

“我是你老師好嗎？小看我。”

劉子珩笑了笑，“程江宴是那個公務員？”

“人家比你大十幾歲呢，居然直呼其名。”

“怎麽了許夢？”劉子珩直直盯着許夢，和上午的黑水深淵不同，此刻，裏面居然有微微燃燒的火苗。

許夢震驚，“你……”

“你什麽你？我不可以嗎？我已經不是你的學生了。”

許夢呆了半刻，只敢迅速轉移話題，“尊師重教懂不懂？”

“他懂嗎？年齡大的無聊分子。”

“你針對他幹嘛？”

“我針對你。”

許夢突然呆滞，“什麽？”

“你去蒼北過得挺好？”

“好啊。”許夢随意答道。

“果然沒什麽大志向。”

許夢被他氣得酒醒了大半，“你志向大！”

對方突然笑了，“老師，你覺得我怎麽樣？”

許夢來了警覺性，“什麽？”

“禾儀凡和我表白了，你覺得怎麽樣？”

好像是早就知道的信號，今天突然變成一道閃電穿過腦袋。

“問我幹嘛？你自己決定。”

“你不是老師嗎？”

許夢愣在原地，“老師就得變成保姆？成年人自己解決！”

感覺到氣氛有點緊張，許夢佯裝生氣，加快速度離開這片地方。

剛走幾步，立馬被拉了回去。

許夢的眼睛直直對着劉子珩的。

兩個人靠得很近，許夢呼吸急促。

劉子珩輕輕一笑，眼睛裏寫滿辰星。

“老師，再見。”

許夢突然重心轉移，胳膊上的力度減輕，竟有些不知所措。

“嗯……再見。”

一瞬間的失神，讓許夢難以面對自己。

“許夢！”

許夢一擡頭，遠處的程江宴正在朝自己打招呼。他靠在車邊，胳膊合攏，眼睛裏帶着微微笑意，周邊則是一圈光暈，這樣美妙的氛圍不過是路燈随意的照射而已。

許夢有些心虛地應了一聲。

“送你回宿舍？”程江宴緩緩走到旁邊，眼神裏只有暖意。

許夢點點頭，表示同意。

“你不問問我，那個人是誰嗎？”許夢坐在副駕駛，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想說自然會說。”

好自信的回答。

“是我以前的學生。”

“就是那個讓你隐退北區的學生？”

“你知道？”許夢感覺有一種赤裸裸的羞恥感。

“這點事情都不知道，我還能升什麽職業，而且，最重要的，是怎麽和你靠近啊？”

紅燈亮起，程江宴在間歇時側過頭來，和前面的路燈一起彙聚目光，直直到許夢眼睛裏。

“你不用擔心。”許夢正想解釋。

“我不擔心，我只怕你難受。”

空氣沉靜。

“我知道的，這種複雜的情感和狀況會讓人心裏面攪動難安，可是許夢，你知道嗎？旁觀者會更痛苦，看你深陷這樣的困境，卻無能為力。我們都很聰明，都知道怎麽做是最好的，我也私心地希望你能從這裏掙紮一下，擡頭看看我，或許會有另一片天空呢？”

程江宴停了片刻。

“許夢，相信我一次。”

許夢趕緊解釋，“我一直都相信你啊，你幫了我很多……”

程江宴苦笑，“真的嗎？我要的是扒開血肉的赤誠。”

許夢不敢直視，程江宴開到目的地後停下車，抓住許夢的肩膀，“你沒有看過我。”

臨走的時候，程江宴搖下車窗，依然有風度地說道，“不好意思啊，今晚有些失态，我只是希望你永遠輕松快樂，有一些，不适合我們的，及時止損是最好的。”

許夢到了宿舍依然驚魂未定，呆呆地坐在床上。

剛剛的話像炮彈，在一覽無餘的小宿舍裏炸起煙花。雖是層高不到兩米的簡陋房室，此刻變成了萬丈高曠的豪宅。

“晚安。”手機傳來日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