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①

“飛蛾撲火是因為着魔,狼群爬山是要尋找太陽。”

僅獻給熱愛.

石板路是青翠色,走上吧嗒吧嗒響。路邊有淋過雨發灰的房子,它們歪斜別扭地杵着,看起來怪委屈。

一陣燒菜香蟄鼻頭,房子上那青煙便亂糟糟蓬起來,越蓬越大,然後一朵烏雲飄了天。

這裏的泥土是很厚很髒的,尤其雨後,踩在腳底黏糊糊軟趴趴,像踩在牛糞上。小時候,這泥土使為我刷鞋的親媽破口大罵。

……

我很貪戀這裏泥土的腥味道,貪戀它的粘稠、厚重,甚至它的髒。這些是強大的生命力。

它是組成我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培養我長大的基底。

我很想念它。年紀越大,越想念。想着想着,我開始恐慌。我不敢回去了。我怕了“落葉歸根”這個詞。我怕觸景生情,更怕我為之生情的,毫不似曾經之景。

……

……

傅星眠腦海中不斷掠過父親對這裏的描寫。

出租車跑過山路,咯噔一颠,傅星眠皺起眉頭,睜開了眼睛。

兜裏手機震動,傳進兩條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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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來自他的編輯起酥,一條來自他的好友周寧歲。

編輯起酥憂心忡忡:“星垂老師,你都斷更二十天了,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啊?你早點回來好不好?QAQ”

好友周寧歲也憂心忡忡:“你去你爸老家了?你自己一個人去的?藥帶了沒有?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傅星眠動動手指,退出微信界面。他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又打開微博。

他微博已經爆了。

“星垂大大你去哪了!”

“星垂大大沒事吧?我是他老粉,看他文八年,從沒見他斷更這麽久!嗚嗚嗚,希望大大一切都好,早點回來!”

“星垂野闊這是棄坑跑路了?就說他新文寫得亂七八糟,難看死了,估計是寫不下去了。”

“星垂野闊早就江郎才盡了,還寫什麽寫,垃圾,趕緊封筆吧。”

“不要吵了好不好,星垂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說新文怎麽難看了?你不愛看你滾啊!”

“新文難看是事實,你算哪位?他寫那狗/屎東西,也就你這種**愛看。”

“你有病?你會不會說人話?”

……

傅星眠閉了閉眼,他下意識屏住一口氣,手指輕微地顫抖,在搜索中輸入“傅望林”三個字——

風華作家協會會員、原《風物》雜志主編傅望林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xx年x月xx日在京逝世,享年65歲。

傅望林,男性alpha,漢族。著有《故土》《人間小事》《沉默的山海》……

指尖的顫抖很快傳到小臂,然後傳到大臂,再傳到全身。

身體發冷,冷汗從傅星眠額頭滲出來,他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喉嚨,呼吸困難。

傅星眠看到手腕上那黑色手環在閃爍,顯示他信息素波動值為102、106、105......

一股子清淡的檸檬苦橙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傅星眠艱難地從兜裏摸出一只半拉巴掌大的藥瓶,急促地從裏面倒出兩片藥,含進嘴裏。

苦澀的味道蟄痛他舌尖,很快流蹿進他喉嚨。傅星眠閉眼靠上椅背,過幾分鐘,呼吸才緩緩拉平。他抹掉額頭上的冷汗。

手腕上那黑色手環停止閃爍,信息素波動數值下降到安全範圍:66、60、57......

擡起眼睛,傅星眠對上後視鏡裏司機怔愣的表情。

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大叔,皮膚挺白,耳垂厚大,瞅着很面善,像尊如來佛。他正一臉驚訝地瞪傅星眠,收到傅星眠視線後,猶豫了一會兒,說出口:“那什麽,是我聞錯了嗎?......”

司機大叔皺起眉頭:“好像是你的omega信息素......”

傅星眠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司機大叔趕緊說:“你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是個omega。”

傅星眠:“......”

司機大叔錯開視線,這讓傅星眠自在了一些。

司機大叔揉過方向盤,車子打彎,鑽進狹窄的小路。

路邊枝條生長很放肆,張牙舞爪地,細細刮擦車門車窗,像正熱情地打招呼。

司機大叔沒有再看傅星眠,但他想起這青年剛才煞白的臉。

司機大叔忍不住操心:“你沒事吧?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有一點......”傅星眠頓了頓,“暈車。”

“暈車?”司機大叔愣兩秒,笑了下,熱心地說,“這山路不太好走,挺颠簸。過這條小路就好了。”

“嗯。”傅星眠禮貌地說,“已經吃過藥了,沒什麽大礙。謝謝您。”

司機大叔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麽。

他能感覺出,後座這位不是愛聊天的主,也不是樂意被問東問西的主。于是他止住了關心的話,将身子坐直一些,盡量給車開得更穩當。

但大概是傅星眠今兒個犯怵,司機大叔再上心,也免不了寸。

他們剛駛出小路,還沒等去大道上開闊幾十米,車子忽然一陣劇烈的震顫,然後猛地向左側面傾斜!

司機大叔一激靈,狠踩了腳剎車,拉上手剎,立地将車子停下!

“怎麽了?”傅星眠皺起眉頭問。

“好像爆胎了。”司機大叔撸了把頭上毛寸,很是苦惱的樣子。

他打開車門下車,傅星眠緊跟着也下了車。

二人站在車後,看那後頭的車輪的确癟了。

“這......”司機大叔嘆口氣,“實在不好意思,走不了了。”

司機大叔:“我得打電話找人過來,你換個車走吧。不過這地方不好叫車,實在不行,你就在這跟我一起等人過來。耽誤你時間了。這次車費我不要你的。”

“不用,車費您照樣算。”傅星眠拿出手機,“我先叫個車試試。”

司機大叔沒工夫多說,和傅星眠點了個頭,拎起手機去一邊講電話。

傅星眠也掏出手機,他戳開打車軟件,加了錢叫車。

可惜這荒山野嶺的破地方,距離鎮子有點遠,過來的山路又不好走,實在尴尬,傅星眠等了很久,也沒見有車主接單。

司機大叔打完電話回來,問傅星眠:“是不是打不到車?”

他抹把臉:“今天真寸着了,你還是在這跟我一起等會兒吧,從鎮上來人幫忙......”

估摸着:“一個小時左右吧。”

“這麽慢?”傅星眠問。

“你很急嗎?”

“沒有。”傅星眠搖頭,“我沒什麽事情。”

“那就看看風景呗。”司機大叔說,“這裏風景很不錯的。”

傅星眠沉默着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

斜陽塢的山水是活的,是有性格的。我想那大山是穩重,河水是頑皮。還有那漂亮的夕陽,夕陽也是有性格的。

斜陽塢的夕陽很慷慨,是我見過最慷慨的夕陽。它漫天地鋪,漫地地灑,丁點不吝啬,非要将斜陽塢所有角落填得滿當當。

包括那黢黑的煙囪裏,包括那野狗的稻草窩,包括那孩子大笑大哭的嘴巴裏......

我始終覺得,夕陽時的斜陽塢只有暖。暖橙、暖紅、暖紫......暖暖的小路,暖暖的泥土。哪怕是在寒風刺骨的冬天,我也能哆嗦着感覺到暖。

……

……

現在正好是夕陽了。傅星眠想起父親書中這幾段,眼睛安靜地看過周遭景象。

穩重的大山,如風中絲帶般頑皮的河水。

夕陽自然是暖的,墜下大面積金光。可秋天一陣涼風打過來,似擦疼皮膚的細小的針,傅星眠便皺起眉頭,搓了搓手臂。

冷就是冷。暖就是暖。冷風分明就是冷風啊。

傅星眠想,作家的筆常誇張又荒誕。不論寫什麽東西。

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想起父親經常教訓他的話——老東西橫眉瞪眼,中氣十足:“你寫那些簡直荒唐!你們那個圈子也荒唐!”

傅星眠感覺有些頭暈,秋風再次吹來,他比剛才更冷了,只好抱住自己雙臂。

他盯着地面,努力平複大腦的暈眩,不知道該想什麽。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需要幫忙嗎?”

忽然一連敞亮的三問從遠處傳過來,打斷了傅星眠的恍惚。

這聲音年輕有力,語調熱情開朗,用耳朵聽,和夕陽看上去一樣暖。

傅星眠晃了晃頭,擡眼一望,正瞅見右側岔路口過來個人。

這人蹬一輛三輪車,車兜子裏橫七豎八載着木頭板子和木頭條子,有兩根木條不老實,還支楞出去。

傅星眠已經很久沒見這種靠腳蹬的人力三輪車了。提起這玩意,他第一反應就是叮鈴啷當收破爛的。

“收破爛”這青年騎車在他們跟前停下,又響亮陽光地問一遍:“需要幫忙嗎?”他說着從三輪上下來。

傅星眠看見他個子很高,起碼一米九。他穿着條洗舊的牛仔褲,上身套件農民工款式的灰色外套,憑這打扮,竟挺精神,就像那黯撲撲的泥地裏戳起一棵筆直的樹。足以見得,他身體很結實,身材比例相當好。

“收破爛”應當是個比較優越的alpha。

“我們的車爆胎了。”司機大叔對他說。

“收破爛”臉很髒,滿臉糊得黑灰,想不通怎麽作嗦成這德行。但他張嘴說話,牙齒很白,眼睛又黑又亮,眼神真誠。非常直白地形容,他叫人想起抗日影片裏,那從槍林彈雨中獲勝的士兵。

“啊,車胎爆了啊。”“獲勝的士兵”走去車後頭看一眼,“還真是。”

他再看眼傅星眠和司機大叔:“出租車。大叔你是司機,這位小哥是乘客?”

“嗯。”司機大叔說,“他要去斜陽塢,這馬上進村了,車爆胎了。”

“獲勝的士兵”愣了愣:“這塊兒打不到車吧?”

“可不是。”司機大叔發愁地說,“只能累他在這跟我一起等着。”

“唔......”“獲勝的士兵”想了想,很快說,“這好辦。我就是斜陽塢的,正好要回家,不然就跟我三輪車走吧。”

“啊?這能行嗎?”司機大叔看那三輪。

“能行。”“獲勝的士兵”說,“你這車肯定要拖到鎮上去修理,他跟你走,要先去鎮上,然後再打車過來,來回太折騰了。跟我走,保證安全送他進村。”

“獲勝的士兵”和傅星眠對上眼,司機大叔也看過來,都在詢問傅星眠的意見。

傅星眠望向那輛載木頭的人力三輪:“......”

“我不是壞人。”“獲勝的士兵”突然說,他幾大步走來傅星眠對面,然後......從兜裏掏出了身份證。

傅星眠:“......”

他把身份證怼到傅星眠眼前,咧一口明晃晃白牙:“你看,我真是斜陽塢的人。”

傅星眠注意到,他有一對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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