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⑧

是噩夢。

“你看看!”

父親站在對面,将手機往地上重重一摔。

氣得滿臉通紅,他手指傅星眠,大喘一口氣:“你自己看看!”

傅星眠沉默了片刻,沒想出該擺什麽表情。

于是他面無表情。

他往前走一步,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手機。

手機屏摔得八花九裂,足以見父親的盛怒。傅星眠手指摸過碎裂的手機屏幕,突然覺得手指疼,手指又連着心裏疼,就好像被摔成這樣的是他。

“早就告訴過你,以你的功底,你的文學素養,你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寫網文......”父親聲音低沉許多,在強壓怒火,“你為什麽非要寫這種沒用的東西?你看看,你都得了什麽好了!”

傅星眠看着手機。

碎裂的手機屏幕,碎裂的文字。

是網友對他小說《造夢師》的評論——

“這垃圾小說,好**難看,星垂野闊是用腳寫的嗎?他這兩年文一本比一本難看,簡直是垃圾堆裏扒垃圾。”

“主角就會裝逼,一寫到關鍵情節,就是裝逼帶過。這篇文不叫《造夢師》,叫《裝逼大王》。”

“星垂野闊自以為在秀文筆,其實寫的亂七八糟,我就無語為什麽那麽多人吹他文筆,他這叫文筆?矯情又啰嗦,磨磨唧唧。好好一個梗被寫爛,根本沒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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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倉促,應該有大場面的。還有最後一大段是在灌輸三觀?星垂野闊以為自己是教育家?我真無語。”

“總覺得星垂野闊文風像十二月。這篇文和十二月的《解夢》好像,一模一樣。”

“樓上空口鑒抄,要不要臉?有本事出調色盤。”

“我就說文風像,我說抄了嗎?你那麽激動,你是星垂野闊養的狗?”

“星垂野闊趕緊退圈!寫垃圾小說,就會營銷,就這破文還賣得出去!”

……

傅星眠閉了閉眼,喉嚨澀過半晌,嘗試解釋:“只是網友的評論而已。”

傅星眠停頓片刻:“你的書不也有網友評論嗎?再說,也不全是罵我的,還有很多誇我的,你怎麽不看?”

“那能一樣嗎?”父親瞪着他。

“我的書的确有網友評論,但不是你那個烏七八糟的圈子!你的讀者,全是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說話根本沒有邏輯!”

“爸!”傅星眠眉頭緊皺,“你不要這麽說!他們對我來說很重要,從小你也告訴我,要尊重讀者。”

“你明白我什麽意思!”父親冷哼一聲,“我不是不尊重他們,我是讨厭你糟蹋自己!”

父親:“你從小,就有靈氣,我也用心培養你。我不強求你有多大出息,被文壇的大評論家怎麽贊揚,得什麽大獎,但我不願意看見你,被這些不知道哪來的網友,随意诋毀成這樣!”

父親:“就算是誇你的,也不是站在專業的角度!好好的文學,被攪得稀裏糊塗烏煙瘴氣,低俗營銷、炒作、構陷,分明是追星那一套!膚淺!我看不上!”

“再者,你寫的東西,那種三流小說,它有什麽社會價值?有什麽教育意義?”父親最氣的就是這個,說到這裏,他眼眶都瞪紅了,“讀者會認真看你那種東西嗎?快餐文學,那也配你用心血嗎?”

“爸。”傅星眠擡頭與父親對視,“有人喜歡,就是價值。我喜歡,就是我用心的理由。”

傅星眠定定地說:“別用你那套來指手畫腳,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老頑固。”

“你!”父親氣得揚起巴掌,好像要打過來!

傅星眠愣住了。從小到大,除了小時候和母親頂嘴被抽過兩次,父親再沒有打他。

會打他嗎?

父親沒有打。或者說沒有打成。那揚到半空的巴掌未等落下,父親忽然翻起白眼,身子搖晃兩下,然後“砰”得一聲仰倒在地!

這一聲摔得好響,響到傅星眠渾身打哆嗦,仿佛青天白日,被赫然劈了一道驚雷!

“爸!爸你怎麽了?”傅星眠大喊,他心慌意亂,着急地要去扶父親,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低頭一看,他雙腳竟陷在一片沼澤地裏。黢黑的沼澤,是個沒有底的黑洞,死死扒着他。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迅速纏遍他全身。

“爸?”傅星眠瞪着父親,眼睜睜看父親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微弱。

微弱,再微弱,然後父親的胸膛平了,呼吸的起伏不見了。

分明只有一步之遙。

傅星眠掉下眼淚,甚至想爬過去,但他下半身已經完全沒進沼澤裏。這一步,他是怎麽也過不去。

“爸,我過不去......我過不去......”傅星眠哭喊,“我錯了......我過不去......”

他越是掙紮,于沼澤中陷落越快,最後完全被沼澤淹沒。

傅星眠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丁點光亮。他怕極了,怕得閉上眼,不敢睜開。

淚水不斷刺痛眼皮,傅星眠感覺自己沉沉浮浮,呼吸困難,像漂流在一片死海之中。漆黑的死海,無邊無際,找不到岸頭,等不來白晝。

傅星眠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可能是幾小時,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他像個一成不變的死物,留在黑暗裏,分不清時間長短。

直到一陣柔軟的風,從他臉頰上吹過。

是撫摸。小心翼翼,飽含慈悲。

這風中還帶有一股誘人的花香,馥郁清白。

傅星眠被這花香引着,深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沒有黑暗。他來到了一片曠野!

無邊無際的綠野,地上草木豐茂,嫩綠的草尖軟茸茸的,随風兒來走,在調皮地左右搖擺。

而傅星眠對面,是一棵拔地而起的山茶花樹。

花樹巨大,大到浩瀚,樹幹堅固挺拔,潔白的花朵綴遍枝丫,每一朵花都在拼盡全力盛開,釋放獨一無二的芬芳。

傅星眠站在樹下,仰頭望去,心頭莫名一陣波瀾,不由得感覺自己渺小。對這一樹認真怒放的生命,他竟生出慚愧,又覺得感動。

傅星眠伸出手,輕輕觸碰一朵花。那山茶花似是羞了那樣,花瓣微微一顫,然後慢慢抖了抖。

傅星眠愣一下,笑了起來。

一陣風動,無數的花枝簌簌搖擺,接而像少女的手臂般舒展開來,它們伸展過來,輕柔地将傅星眠環住,無數花朵輕微晃動,撫摸傅星眠的臉頰,好像在抱着他,耐心地哄他。

頭頂陽光很好,溫暖均勻地灑在身上……

……

……

頭頂陽光很好,溫暖均勻地灑在身上。

傅星眠睜開眼,扭過頭,眯眼一看,發現有半面床簾是拉開的,外頭的陽光便穿過透明玻璃,放肆地張揚進屋,霸占上床,曬了他滿身。

傅星眠從床上坐起來,搓了把臉。

昨晚他睡前拉過窗簾。

怎麽回事?

不過提起昨晚,他記得自己前半夜噩夢連連,夢見父親,又夢見自己深陷沼澤,但後半夜,他的夢竟陡然一轉,變成了生機勃勃的綠野,開滿花的山茶大樹,還有那股動人的花香......

似真似幻。

他頭一遭做這樣的夢。這段時間,他每每噩夢,總會半夜驚醒,再無法入睡。昨夜真是奇怪......

傅星眠皺起眉心,低頭看手環,數值顯示:57、60、58......

傅星眠下床,迎着陽光站了會兒,感覺身體很輕快,從頭到腳通暢無比,舒坦極了。

他只有在休息很好時,才會有這種感覺。

傅星眠看着那拉開的半扇窗簾,若有所思:“昨晚到底怎麽回事?”

“咚咚咚”,有人敲了三下門。

然後是阿鄰奶奶說話:“星星,你醒了嗎?早飯好了,快下來吃。”

“來了奶奶。”傅星眠立馬轉身應道。

傅星眠去衛生間洗漱完,阿鄰奶奶又在催促:“快點快點,包子都涼了!今早是小籠包,涼了沒有湯水的!”

“馬上,這就來!”傅星眠去包裏抓起眼鏡,戴上就來了廚房。

他近視四百多度,不戴眼鏡世界模糊,平時嫌框架不方便,戴隐形較多,只有對電腦寫東西或着急時會戴框架。

他的框架眼鏡是寬方形,包裹細條金邊,鏡片選的超薄,整只眼鏡量輕又精巧。

“呀,你近視呀。”阿鄰奶奶往他碗裏塞了個小籠包,瞧他,“戴眼鏡也好看。像個貴公子,小少爺。”

“奶奶這亂誇我呢。”傅星眠把包子夾進嘴。

肉汁真香,一口打開味蕾,立馬就餓了。

“哪有,就是好看。”阿鄰奶奶說。

阿鄰奶奶啧了聲:“就可惜了你的眼睛。不過你們念書好的孩子,十個裏八個都是近視眼。”

“奶奶,您怎麽知道我讀書好啊?”傅星眠笑着問。

“你是大樹的兒子,能不好麽。”阿鄰奶奶再給傅星眠塞一杯豆漿,“再說,你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

傅星眠又笑了,喝口豆漿:“真甜。”

“哎,不過我們草木,就是那十個中的兩個。”阿鄰奶奶又說。

“嗯?草木不近視?”傅星眠想了想,問,“他學習也很好吧?”

“對!相當不錯哇。”阿鄰奶奶臉上的褶子都開了。

果然,這是老太太想顯擺孫子啦。

阿鄰奶奶說:“草木打小眼睛就好,像鷹眼似的,賊精亮。他學習特用功,高中那會兒夜夜埋頭苦讀,我和他爺爺都怕他近視,但他眼睛還是一樣亮。”

傅星眠想起張一秋黑亮的眼睛:“是很亮。”

傅星眠随口問:“對了,我看他書架上有考研的書,他是要考研?”

“啊,是的。”阿鄰奶奶說起這個,神色淡了些,“是要考研。今年考,考青大。”

“青大?”傅星眠愣了下,“學霸啊。”

青大是北京最好的大學,全國綜合排名第一。

雖說料到了張一秋學習好,但張一秋這人有點憨,傅星眠是真沒想到,他能這樣一頂一的好。

“那他本科是哪裏畢業的?數學系?”傅星眠忍不住多問一嘴,“今年二十四,是夏天才畢業,回家備考?”

“本科上海豐大。”阿鄰奶奶頓了頓,嘆一口氣,“他去年就畢業了。”

“豐大?”傅星眠又愣了。

他也是豐大的啊!他是豐大中文系!

那這麽說,張一秋還是他小學弟!

“那去年畢業的......”傅星眠猶豫片刻,還是問,“是去年沒考好嗎?還是畢業先工作了?”

他一般不會問東問西,只是對張一秋很有好感,又知道張一秋是他學弟,話趕到這裏,才忍不住想多了解。

“沒有,去年沒考,也沒正經找工作。”阿鄰奶奶輕輕地笑,笑得有點可惜,“去年他爺爺重病,家裏就我一個老太婆,照顧不來。他不放心,畢業就直接回來了。”

“伺候了大半年,他爺爺走了,他才開始專心備考。”阿鄰奶奶搖搖頭,“是我們拖累他了。”

傅星眠張了張嘴,一時沒說出話來。

傅星眠:“奶奶,對不起,我......”

“沒事兒,是我想跟你說的。”阿鄰奶奶把包子推給傅星眠,“快,快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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