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①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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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叫了!牡丹!”張一秋皺起眉頭。

牡丹哼唧兩動靜,耷拉下尾巴。它眼瞅張一秋,着急又委屈地擱地上轉悠兩圈,最後和生悶氣似的,轉身走出院門,沒影兒了。

傅星眠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麽了?牡丹去哪?”

“牡丹遛彎呢,不管它,晚點自己就回家。”張一秋擡起手,不輕不重拍了下小男孩屁股,解釋說,“這熊孩子叫鹵蛋,調皮搗蛋第一名,以前用石子瞄過牡丹,牡丹一看他就咬,已經咬大半年了。”

傅星眠:“......”

原來是記仇的牡丹。

“但不是真咬,就吓唬他,不想讓他進家門。”張一秋為牡丹補充。

“嗯。”傅星眠點頭。

“我哪裏調皮搗蛋了,我最好!”鹵蛋聽自己壞話,不能幹,煩躁地瞎亂蹬腿。

張一秋挑起眉毛,手臂一歪,便叫他大頭朝下,他立馬又一陣滋哇亂叫。

“你好?你昨天還抹我一臉鍋底灰!”張一秋象征性地再抽他一屁股。

傅星眠笑起來。

原來昨天把張一秋發配去戰場的,就是這倒黴孩子。

“你們幹什麽呢?”

傅星眠從屋裏出來,老木頭門沒關,阿鄰奶奶大概被吵得夠嗆,這就過來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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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坨王八球,胡鬧疙瘩湯吶?”阿鄰奶奶瞪張一秋,“你又挂鹵蛋幹嘛?這都八點了,不是說今天答應送鹵蛋去鎮上學英語嗎?趕緊的!遲到了你負責!”

阿鄰奶奶從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揚手甩給張一秋:“騎小電驢去。”

張一秋接住鑰匙:“好嘞奶奶。”

他也不把鹵蛋放下,就這麽大頭朝下地挂,轉身就帶走。鹵蛋倒不怕了,還不消停地張牙舞爪,張着舞着又開始樂,咕咕嘎嘎,像只犯抽風的鴨巴子。

張一秋夾小鴨巴走到門口,突然頓住腳。他扭回臉看傅星眠:“星眠哥,你等我回來,昨晚的事兒,我有話要跟你交代清楚。”

傅星眠:“......嗯。”

鹵蛋叽裏咕嚕樂兩聲,讨人嫌地鹦鹉學舌:“有話跟你交代,昨晚的事,我有話跟你交代!”

他呼號:“星眠哥,我有話跟你說!”

傅星眠:“......”

“你這熊貨,怎麽這麽煩啊?”張一秋臉刷一下紅了,有點氣急敗壞,幹脆把鹵蛋當啞鈴,單手舉起來,“你再鬧騰!”

鹵蛋完全沒有怕的,振臂歡呼道:“飛!飛!我要飛翔!”

張一秋連忙抱緊他,夾着他走遠了。

傅星眠默了半晌。

“都走遠了,還看呢?”阿鄰奶奶白花花的腦袋突然抻過來,笑眯眯地問傅星眠。

“啊,沒......”傅星眠收回視線,笑了下,“就......”

他頓了頓:“張一秋看着挺瘦的,沒想到勁兒很大。”

“他那是精瘦。”阿鄰奶奶笑說,“年輕alpha嘛。而且打小幹活多,潑實。”

“最重要的是。”阿鄰奶奶眼瞅傅星眠,意有所指,“草木吃得多。”

傅星眠只好表态:“我再多吃點。”

“這就對了。”阿鄰奶奶很欣慰,“保準給你養結實。”

阿鄰奶奶拍拍傅星眠肩膀,忽然問:“斜陽塢很好吧?”

阿鄰奶奶:“城市有城市的好,高樓大廈,光鮮亮麗。村子也有村子的好,簡簡單單,天真快活!”

她語調上揚,像在唱什麽歡天喜地的歌謠。

她是真的很愛斜陽塢。

傅星眠想。

父親也是。父親也很愛斜陽塢。哪怕離了遠了,不在這裏生活了,思鄉的感情變化複雜,近鄉膽怯,他也很愛斜陽塢。

“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把父親葬回這裏。”傅星眠突然脫口說。

“公墓好啊。”阿鄰奶奶說,“你祖父祖母,都被你爸接去北京,葬在公墓吧?而且公墓,方便你們去看他們。”

“是。”傅星眠輕聲應,“公墓好。”

阿鄰奶奶看了會兒傅星眠,轉移話頭:“對了,草木要跟你說什麽事情?昨晚怎麽了?”

“啊......”傅星眠眨了下眼睛,搪塞說,“是考研的事情。”

“啊,考研呀。”阿鄰奶奶趕忙說,“正好,你有空,多幫幫他。我文化水平低,都幫不上他的。”

“嗯,知道。”傅星眠說。

幫?他學中文的,張一秋數學系高材生,他能幫個啥子。

傅星眠又想轉移話頭,腦子動兩圈,幸好想起來:“奶奶,昨天草木和我帶回來的小橘貓呢?昨晚草木把它放在屋裏,我早上起來沒看見。”

“草木衣服兜裏呢。”阿鄰奶奶說,“一大早他就揣上了,揣着打鞋櫃,就等鹵蛋過來,送鹵蛋去鎮上,順便帶貓崽看獸醫。”

傅星眠:“......”

兜裏?那衣兜裏有貓?他怎麽半根毛都沒瞧着?......

“草木騎電驢快,往返兩三個小時就能回來。”阿鄰奶奶繼續說,“等下午的,讓他幫你收拾家。你先回屋裏休息?”

“我......”傅星眠垂落眼皮,“奶奶,我想先自己回去看看。”

“啊,也對。”阿鄰奶奶快速說,“那你自己先回去。你先回自個兒家看看。”

阿鄰奶奶臉上總有笑,那皺紋似乎不是老出來的,是笑出來的:“中午過來吃飯,有事兒來叫我。”

我十歲那年,爹跟人去廣東幹活,一走仨月,走一個夏天。

而四季之中,往往夏天,是小孩最活躍的季節。每到夏天我都纏着爹,去海裏趕浪,摸海貨,再不濟也要去河邊釣魚。

爹工作太忙,沒空帶我,但經不住我纏,沒得辦法,只好深更半夜領我去。

深更半夜,外頭哪旮旯有人,黑黢黢,爹獨領着我。

媽攔不住,每次必會罵:“一對神經病!”

我提起玩,精神頭可足,爹不行,白天累,晚上又陪我鬧,有一次他夜裏帶我去河邊,去時就困得搖搖晃晃,釣魚釣到一半,坐着睡着,然後一頭栽進河裏。

我吓得大叫,爹卻游刃有餘地游上岸,朝我笑:“瞎叫喚什麽,把狼喊來,叼你喂狼崽。”

那晚回家,媽又把我和爹痛罵一頓。媽脾氣暴躁,村裏長輩給她起外號,叫火焰山。火焰山一噴,熊熊大火。

我被罵哭了,不敢頂嘴,爹卻被罵笑了,支棱困頓的眼皮,卷大旱煙抽,仿佛不在聽罵聽哭,而在惬意地聽曲兒。

從那晚以後,我頂崇拜我爹。雖然爹第二天就發起燒,在炕頭躺了兩天。

我終于知道,酷夏的晚上,大河水也拔涼。我又終于知道,人會累病的。

……

十歲的夏天爹不在,我好想他。想他那晚從河裏游上來,趴岸邊沖我笑的模樣。我甚至會想進夢裏去,想到半夜醒過來。

我決定把他一張照片貼到桌上,想他就摸摸。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我高考完離開斜陽塢,那照片已經被摸褪色了。

……

……

傅星眠拿鑰匙打開自家大鐵門,下意識深吸一口氣,走進空蕩的院子。

是和張一秋家同個模子複刻的院兒,大小、格局,都八九不離十,但沒有圈一大一小兩個圈,北頭多了個旱廁。

穿過院子,傅星眠打開內屋的門。

這扇門也是木頭的,但比張一秋家的還老些,而且推起來,明顯沒有張一秋家的厚實沉穩,甚至感覺輕飄飄的,推開“吱呀”一響,心頭要跟着漂浮,蕩悠悠似的。

屋裏有很大灰塵味兒,撲面而來,蟄得鼻子又幹又癢。桌椅家具一律用白布蓋好,屋子沒多餘顏色,看着灰撲撲。

屋裏還很冷。

冷就對了。屋子是靠人養活,沒人住,沒氣息,當然冷得慌。

傅星眠攬了攬外衣,路過白布鋪蓋的桌椅、櫃臺等,他僵着手沒有去碰。他手有點凍着了。

他打眼完整地看過一圈。

一樓和張一秋家一樣,有一個大屋,有一個大炕,也起碼能睡下六個人。但房子沒翻修,四周牆皮斑駁泛黃,東北兩處牆角有黢黑的蜘蛛網。

沒有熱水器,沒有馬桶。

廚房比張一秋家廚房小一號,沒有煤氣,沒有電磁爐,大鍋深深凹陷個黑窟窿,像一張深淵大口,能吞數不清的糧食。

一樓看完,傅星眠走上樓梯,來到二樓。

樓梯挺穩的,像這屋的脊梁骨,老當益壯,筆直筆直,結結實實,踩上去沒有丁點□□晃擺。

傅星眠記得,父親書中寫過,二樓穿過走廊,左手第一間就是他的屋子,對應位置,正好也是張一秋房間位置。

————

左手邊第一間小屋,一般給alpha孩子住,往前第二間更小的屋,一般給beta或omega小孩,不然就當雜物間,beta或omega孩子多的人家,就讓兒女們擠一擠,或者下一樓,同父母老人睡炕。

哦,如果是alpha多的人家,那但凡有點錢,很可能要再蓋高,從二層樓進化成三層、四層。

那時候,誰家樓層高,誰家alpha就多,有強健的勞動力,有自家的後,誰家就展揚,當媽的脖頸就硬挺。那三四層樓有名字,叫“光宗”和“耀祖”。

多高調的性別偏向。就因這高調思想,家裏姐弟兄妹還小時,常有吵架窩火。後來姐弟兄妹長大,往往又會溫和起來,基本不予計較了。

我是獨生子alpha,非常好奇那些姐弟兄妹的變化,有一次,我偷偷問村裏剛滿十八的女性omega大花——大花辮子上總插一朵大花,大大的花蕾,五顏六色,所以叫大花。她有兩個alpha弟弟,家是三層房。

“大花,你不氣你只住小屋了?你不是說那小屋不朝陽,蟲還多嘛!”

大花臉蛋紅,沒有看着我講:“沒弟弟們能幹,沒力氣做活,就認了呗。再說我要準備出嫁,快不是家裏人了,還計較那個做啥。”

我那時十二歲,突然覺得omega臉紅是太撼動人的事情,那羞澀真切極了,似不論受過什麽欺,憋過多少屈,永遠那麽真切,純粹!這逼得我也想跟着臉紅!好怪!

……

……

傅星眠推開門,走進父親的卧室。他沒有去看對面的窗戶、靠牆的單人床、單人床邊的紅木床頭櫃、床頭櫃邊的紅木椅子。

他徑直走到桌子邊。

挺大的桌子,能坐下兩個人。

傅星眠的手攥起個拳頭,感覺力氣被擠到了手指上,然後他松開拳頭,用手指掀掉蓋在桌面的白布。

破舊的木桌露出一個角——真有,祖父的照片。

黑白照片,真的被摸掉色了。

掉色很厲害,祖父的臉模糊,以至父親和祖父像不像,傅星眠都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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