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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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是個仲夏夜晚,蚊蟲饞,嘬我老多血,我胳膊腿兒上全是包,又癢又疼。
我不停抓撓,越抓撓越上瘾似的,就更癢更疼了。
晃在搖椅上的外婆遠遠看見,沖我招招手:“過來,別抓了。”
“刺撓啊外婆!”我叫喚。
外婆又招招手,我只好癟着嘴過去,然後被外婆攥住手,像輕松鉗制一雙不老實的狗爪子。
“不要抓,蚊蟲有毒,你抓破了,會留疤的,留疤要不好看的。”外婆講。
我皺起眉頭:“可是好難忍。”
外婆松開我雙手,笑了笑:“難忍的事情多了去,這點痛癢,忍得忍得。”
我耷拉兩邊嘴角,不太高興。
真的很癢很疼啊。
沒得辦法,我就把抓撓改成拍打,一巴掌一巴掌“啪啪”響,打自己胳膊腿兒上的包,沒幾下就打得皮肉通紅。
“哎呀哎呀別打了。自己的肉,打那麽脆。”外婆又攫住我兩只手,無奈講,“外婆給你說故事吧,聽故事轉移注意力,就不覺得痛癢了。”
我眼睛一亮,立馬講:“好哦。那外婆還給我說阿奎的故事吧。”
外婆眼瞅我笑:“你怎麽這麽喜歡聽阿奎的故事?”
“因為......”我眼睛叽裏咕嚕轉兩圈,“因為阿奎這人太奇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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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聲講,理直氣壯的:“奇怪的,當然最好奇喽!”
外婆點了下頭,臉上的笑容淡掉兩分:“好吧,那接着上回吧。上回說到哪裏了?”
我趕緊講:“阿奎他媽沒有扔下阿奎。”
我問外婆:“外婆,其實我沒怎麽聽懂。你說,阿奎的媽,到底想不想扔了阿奎啊?你說她有扔了阿奎的想法,但卻沒有扔。”
“想也不想。”外婆囫囵破譯道,“你還小,現在不懂,以後就明白了。人呢,沒有誰是完整的人,都是半人半鬼的,當母親的是人,自然也是半人半鬼。”
外婆講:“她愛阿奎,無論阿奎什麽樣子。我曾問過她,當媽什麽感覺,她告訴我,是手臂發抖的感覺。”
外婆:“人吶,發抖才活着。因為活着,她的人面終究戰勝了鬼面,但這并不代表鬼面不存在了,也不代表鬼面多罪大惡極,多罪該萬死。畢竟無論人面還是鬼面,都是正常存在的,是人面和鬼面一起,才組成了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什麽人鬼的。”外婆講得太繞,太玄乎了,我臉皮皺巴上,“外婆,我更聽不懂了。”
“你長大些就懂了。”外婆講。
我那時候十一歲,頂不愛聽這句話。什麽叫“長大些”,心想小孩難道就不配“懂事”嗎?外婆哪裏都好,就是容易輕視我!只因我年歲小!
外婆每次一這樣講,我就算有再好奇的東西,都不再問了,當即閉嘴,幹脆留心口憋氣!
不過後來,我一年年長大,也明白了外婆口中的“長大些”指什麽——不僅是年歲問題。小孩子心思澄淨,天真分明,黑與白要得清清楚楚,執着是非對錯,遠不比“長大些”,遇事遇人先摸的,是一手混沌。
而這煙火人間,大多皆是團團混沌難明。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講回來,那個晚上,外婆繼續給我說了阿奎的故事。
“她從此以後,就盡心盡力地養活阿奎。”
外婆講:“她在村裏一家衛生所當看護。”
“名兒是衛生所,其實不對的,連個有執照的大夫都沒得,正經人沒有去看病的,裏頭住的,大多是些等死的老人。那些老人要麽沒有兒女管,要麽身患重病,去不了鎮上了,就都在那吊口氣兒活。”
“那衛生所是灰白色的平瓦房,長方的,形狀遠看像一口棺材,大家私底下,都叫它棺材房。”
“阿奎的媽是棺材房裏唯一的護工。那些等死的老東西們,從臭味的衣褲裏搓出來錢給她。最高峰時候,她一個人照顧二十多個等死的老東西呢。”
“小崽,你知道一句話不?”外婆望着我,“久病床前無孝子。”
“久病床前無孝子,就是說,老人生病時間長了,再孝順的兒女都要受不住。”外婆講,“老人很可怕,得病很可怕,老人得病特別可怕!”
“有的老東西精神還有問題。”外婆指自己腦袋,“就算精神沒問題,病痛也會讓老東西暴躁。”
“拉尿在□□裏不說,還會動不動打人。”外婆嘆口氣,嘴巴微微嘟起來,“人是個可混可倔的東西,臨死臨死,絕對不讓別人安生。”
我識得外婆這個表情,這是外婆不高興的表情。從小到大——包括後來離開斜陽塢,去往最繁華的北京,在我見識的人裏,外婆永遠是最和氣的。
外婆從來不發脾氣,沒有火,她唯一不高興的反應,就是微微嘟嘴。
不是那種刻意的嘟嘴,我覺得,外婆大概只是不笑了而已。外婆的嘴唇應該總是笑的,輕輕松松帶着點笑,她嘴唇厚厚的,一旦不笑了,就會這樣僵硬地嘟起來吧。
“可是斜陽塢沒有棺材一樣的衛生所啊。”我喊道。
斜陽塢現在沒有棺材一樣的衛生所,阿奎也沒有媽。
我認識的阿奎,今年十九歲,是個技術很好的木匠。醜八怪,寡言少語,獨來獨往,沒有媽。
“因為這都是前些年的事情,棺材房後來被官兵抄了。”外婆回答。
“為什麽抄了?”我問。
“因為犯罪了,做錯了事情。”外婆講。
“那阿奎的媽呢?她又去哪裏?我從來沒見過她的。”我又問。
外婆頓了頓,嘴巴沒再嘟了,嘴角淡淡展開:“你聽我繼續講吧。”
——阿奎的媽就靠着衛生所的髒活累活窩囊活掙錢,将阿奎供養長大,甚至讓阿奎去學校念了書。
斜陽塢是村子,只有小學,沒有初高中,阿奎初中便去鎮子念。因為來往老遠,太不方便,她心疼阿奎,一咬牙,就讓阿奎念了個寄宿初中。
小阿奎幹巴巴的身板兒,背一卷棉被當鋪蓋,揣十個饅頭,一罐子鹹菜,這便是他僅有的用度了。值得一提的是,家裏就那麽一床棉被。
阿奎每周末會回來家半天,有時候會回來要錢,什麽學雜費,書本費之類的。
好在阿奎算個乖孩子,學習成績中等偏上,老實聽話,從來不诓他媽,也不亂花錢。
她就這麽供着阿奎,阿奎一天天大了,她卻眼看着一天天小了。阿奎滿十四歲那年,她體重甚至不到八十斤。
就是十四歲,阿奎迎來分化,性別覺醒。
他是個alpha。alpha天生就強壯,處于性別的主導地位,比beta有力量,更不似omega嬌弱,需要被保護。
對這個家庭來說,阿奎是alpha ,這該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孽就孽在,阿奎的信息素......
——阿奎的信息素,那味道......
說不好是什麽味道,只是很難聞,甚至還臭烘烘的。
剛分化的少年,對自己信息素的控制非常生疏。有一次阿奎跑完操,身上的信息素就隐隐散發出來......
他同桌也是個剛分化的alpha,對其他alpha的信息素格外敏感。同桌皺着眉看阿奎,看了半晌,選擇先詢問:“阿奎,你拉褲子啦?”
阿奎臉一紅,瞪他:“胡說八道!你才拉褲子!我沒有!”
“還真是你的信息素啊!”同桌驚了,然後“噗嗤”一聲樂出來,“阿奎,你的信息素怎麽是屎坑味?”
“哎,你的信息素是屎坑味啊!”同桌下意識喊了聲。是看見驚奇的東西,少年會張牙舞爪,活蹦亂跳。
這話一出,全班哄堂大笑。
下課後,阿奎逃了學,哭着跑回家,他回家也不進門,蹲在家門口等,等到天黑,他媽回來。
“阿奎?”當媽的一眼見阿奎蹲在門口,驚訝的同時有些生氣,“你怎麽回家了?怎麽不在學校念書?”
“媽!”阿奎擡起頭。他蹲太久,腿腳全麻掉,嘗試站了兩次沒成功,跌坐回地上,哇一聲就哭了。
阿奎的媽有點慌,因為她好久沒見阿奎哭了。
“這怎麽了?你哭什麽?”阿奎的媽趕緊上前,把腿腳麻掉的阿奎拉起來。
“媽,他們說......他們說......我的信息素......是......是屎坑味!”阿奎哭喊着講,“他們都笑!都笑我!”
阿奎的媽像被定住了。定了半晌,才緩緩抱住阿奎。
“阿奎......”她目光呆愣地瞪向地面,“他們不懂事,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別哭了。信息素味道本來就不一樣,你只是和他們不一樣而已,這沒什麽的。”
“可我的就是......就是很難聞......”阿奎哭着喊,“我同桌也是alpha,他的、他的信息素......是黑茶的味道......”
她閉了閉眼,重複那句話:“他們不是故意笑你的。”
“什麽故意不故意,他們就是笑了!好笑嗎?”阿奎歇斯底裏地喊着。
是啊。好笑嗎?真的很好笑嗎?
欺淩和侮辱有時并不需要多麽暴力的手段,可能就是不由自主的笑兩聲。
有的同學是真的在嘲笑阿奎,而有的同學,也可能只是覺得“屎坑味”的信息素很驚奇,有點好笑罷了,并沒有想針對阿奎。甚至還可能,有的同學只是見別人笑了,下意識跟着笑笑呢。
可是......憑什麽啊?
被打的遍體鱗傷,憑什麽要辨別揮鞭子的有幾分惡意?
人就是會傷害別人。生而為人,都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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