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④

孩子最自然、最寶貴的天分,是好奇心。但最自然、最惡劣的天分,也是好奇心。他們極其擅長發現別人的缺陷,然後探尋。

他們其中,有的也許完全不懂什麽叫“霸淩”,只是順應天性作為,很巧妙地構成了霸淩。

——從那次以後,阿奎的信息素在全校出名了。

又因為長相醜,阿奎在學校格外顯眼,他天天被同學叫做“屎坑裏的醜八怪”。

同學們這樣叫阿奎的時候,表情大多很豐富,從阿奎的視角——他們眉毛會微微挑起來,眼睛裏亮晶晶,包含戲谑的光,有的鼻子輕微地皺起,嘴唇咧出歪斜的弧度。

每到出操、體育課這種汗水分泌的時候,幾個同學還會湊來阿奎身邊,專門聞一聞,而不管聞沒聞到,他們都會露出古怪、似笑非笑的表情。

後來有一天,阿奎的書桌上被寫了“屎坑裏的醜八怪”。

阿奎一把掀掉桌子,全身的皮膚火紅,像被開水燙過。他瘋狗一樣大吼:“誰寫的!”

安靜的自習課,如同平地炸開一顆手榴彈。

阿奎可是個alpha。他周身爆發出熏臭、令人窒息的信息素,那是強烈的攻擊性。

教室裏沒有人出聲,這回,也沒有人笑。好奇怪啊,這回怎麽沒人笑?

原來是笑不得了。阿奎暴怒之下,信息素壓迫感很強,有幾個嬌弱點的omega,甚至已經趴在桌上,動彈不能。

阿奎眼睛猩紅,瞪自己同桌:“都怪你!”

他大吼一聲,揪起同桌的衣領,閃電般打出一拳!

那同桌嗷一嗓子,也不甘示弱,同樣爆出自己的信息素,翻身便和阿奎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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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鐘之內,兩個alpha把教室攪得烏煙瘴氣。

班主任老師一腳踹開了教室門……

阿奎被少教所拘留,關押十五天,被他媽接回家。

“以後不能再這樣了,阿奎。”回家的路上,阿奎的媽講。

“alpha用信息素傷人,是很嚴重的事情,念你是初犯,年紀又小,媽還賠了錢,同學家長和學校那邊就不計較了。但是你已經被記過一次,再來一次,你就被開除了。”

她甚至是出去挨家挨戶借錢,東湊西湊才賠上的。

阿奎仰頭看他媽,眼睛又紅了,不忿的紅,委屈的紅,要哭的紅:“可他們欺負我。他們罵我、笑我!”

“那也不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她平靜地說,“阿奎,人生下來就有三六九等,我們生來就是下等的,是活該要被人唾罵、嫌棄的。你要學會認命。”

這種話說來,阿奎定然是不會聽的。阿奎大概只覺得,全世界都背叛他了吧,就連生他的親媽,都不願意為他說句好話。

“憑什麽?”阿奎大哭大喊,“憑什麽?”

她看了阿奎一會兒,在阿奎咆哮一般的哭鬧聲中,很小聲地、氣若游絲地說:“你再這樣,就是要媽的命了。”

……

我記憶很深,當時外婆講到這裏,忽然扭頭,淡淡地問了我問題。

外婆問我:“阿崽,如果你是阿奎的同學,你會怎麽辦?”

我愣了愣,沒能立即反應。

外婆倒是反應很快,她搖頭:“是我不該問你。你還太小,不該為難你。”

少年的自尊心又被“小”這個字眼刺激。

我就聽不得這話!

我馬上講:“去跟阿奎說,臭就臭!怕什麽?那些同學有什麽了不起?不必在意他們!”

“你覺得,你說這話,阿奎會開心嗎?”外婆輕輕地看着我。這份輕很憐惜,好像我那一刻的天真,是什麽非常脆弱,又非常了不起的東西,外婆仿佛稀罕極了。

外婆:“他會不會覺得,你也在欺負他?”

“怎麽會!”我不理解。

“你說的真的太輕描淡寫了。”外婆搖頭。

外婆沉默了兩秒,又問:“那我換個問題吧,阿崽。”

外婆:“當全班都在哄堂大笑的時候,你會不會跟着笑?或者你會不會想知道,他們都在笑什麽?你會不會把焦點放在那個被笑的事上?你會不會也露出好奇的眼光?”

我當時沒有真正理解,外婆的問題有多麽恐怖,但我記得——是條件反射一般,外婆的問題問出來,那仲夏灼熱的夜裏,我唰得一下手腳冰涼。

外婆繼續講述阿奎的故事——

阿奎第八次從學校逃學,跑回家。

他縮在牆角,周身往常的暴怒萎靡不見,就像枯死的野草,鬥敗後被砍掉頭的小公雞。

“阿奎,來吃飯。”阿奎的媽将米湯、饅頭和鹹菜放到桌子上。

阿奎沒動彈。僵硬似的。

“阿奎,來吃飯了。”阿奎的媽又喚了一聲。

阿奎還是沒動彈。僵硬似的。

“阿奎,吃飯。”阿奎的媽再喚。

這回阿奎動了,但他也沒有來吃飯。他目光亂飄,不敢停在任何地方,只是喃喃地對他媽講:“媽,我不想認命。”

阿奎的媽笑了,笑得輕松愉快,她講:“那就不認。”

她講:“下個月吧。下個月,媽帶你到大城市,去北京,去上海,治療你的信息素,說不定能改變你信息素的味道。”

阿奎猛地擡起頭,定定地盯着他媽:“真的能?”

“也許能呢。”她說。

“阿奎還是年紀太小了。”

外婆講到這裏,這樣結論。

阿奎其實不懂事。十四歲的少年太小太沖了,認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遇到委屈事情,心裏更是只有自己,容不下旁人。

不然他很容易就會發現——這個吃不上菜,只有一條舊棉被的家庭,哪來的錢呢?

也可能阿奎心裏都清楚,已經發現,但不願意講吧——不願意湮滅最後一點希望。

“所以阿奎的媽是騙阿奎的?他們後來沒去大城市?”我問外婆。

實際上,阿奎現在十九歲了,也還有個外號叫“屎坑裏的醜八怪”。

我沒有聞過他的信息素,但全斜陽塢的人都知道,他的信息素是臭的。

不過現在沒人敢在阿奎面前叫“屎坑裏的醜八怪”。因為阿奎成年後,再也不是揪揪巴巴的一根杆子。他越發強壯魁梧,已經一米九多,有殺人犯一樣犀利的眼神。他還學了木匠,手裏總是拎着錘子,誰要是叫,一定會被鑿得腦開花。

“去了大城市。北京上海應該都去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聽說。”外婆講,“只不過沒治成而已。”

“人生來的條件,哪有那麽容易改變。”外婆嘆口氣,“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人要是适應不了,接受不了,那就會痛苦。”

“可外婆你剛還說,阿奎家沒錢去啊?”我又疑問。

“所以要去弄錢。”外婆講,“但是窮人,是很難弄到錢的,只有有錢人才能弄到錢。”

外婆:“為了帶阿奎去大城市治療,阿奎的媽賣了一個腎。”

“賣腎?”我瞪大雙眼。

“棺材房來了幾個外地人,不知道哪來的,是幾個買賣器官的。後來被官兵抄了,才發現棺材房下面有個地下室,裏頭關了十來個人呢。”外婆講。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據那夥人交代,阿奎的媽是賣了個腎。哦,不僅賣腎,她還賣血,統共拿了兩萬塊錢呢。”

兩萬塊錢,在當時是很大的一筆錢了。

“然後呢?”我問。

“然後他們就出去了呗。阿奎休學了。”外婆講,“去了四個多月吧,阿奎自己回來了。”

“自己回來?那阿奎的媽呢?”

“死在外面了。”

“......為什麽?”我太想知道了,“人不是有一個腎就能活嗎?”

“生下來就是兩個腎的,剌去一個,就剩一個,肯定對身體不好的。阿奎的媽本來就身子差,又缺腎又缺血,死了也正常吧。”外婆講,“至于這個死的過程,沒什麽好講的。”

外婆語焉不詳,我也沒有再去追問。但後來我聽到了許多的傳聞,才大概“知道”阿奎的媽是怎麽死的。

不過也僅是“大概‘知道’”而已。畢竟斜陽塢裏除了阿奎,誰也沒親眼見過,阿奎也從未親口講過。

而那些村裏四處跑的傳聞,多的是興風作浪本領,少有貨真價實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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