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⑥
⑥
阿奎談戀愛了。
在春天。
我覺得,春天是四季裏最适合開始戀愛的。尤其是開始初戀——
春天最輕柔明媚,就和那單純美好的兩/性戀愛一模一樣。
……
後來三兩月結束,阿奎師傅的活計做完,阿奎要跟師傅離開斜陽塢,那寡婦就同阿奎走了。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斜陽塢裏沒有了阿奎的消息。
大概将近一年吧,阿奎的消息才重新傳回來。那時候交通比現在慢、信息比現在慢,所以能立即翻山越嶺傳回的,一定是令人驚奇的大消息——
阿奎進監獄了!
原因是殺人未遂。
外頭傳聞四起,各種版本不一,我自個兒捋了很多遍,又纏着外婆問過許多天——諸多傳聞不可信,這點我早知道,畢竟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片七嘴八舌的土地上。而對孩子來講,自家長輩的話和外頭的話總有不同,所以我最相信的,總是外婆的故事。
并且,外婆的故事鮮少诋毀別人,就算講到應該發表言論的部分,外婆也少有評價。比如我從未聽過外婆辱罵阿奎,什麽“掃把星”、“屎坑裏的醜八怪”等等。外婆講阿奎,便就是稱“阿奎”,從未夾槍帶棒。
我曾問過外婆,外婆講:“人不要随意評論別人,尤其是不好的評論,更不要随便去講。因為人與人的生活不同,際遇不同,吃的苦不同,吃的甜不同,所以沒有資格去評論別人的。”
我很喜歡這樣的外婆,像個睿智的高人、仙人,竟有那麽點通達的意思,由此,我便最相信外婆的故事。
而外婆講述中,因為部分內容不适合當時十二歲的我來聽,有些語焉不詳,我只能加來外頭的傳聞拼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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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奎進監獄,的确是因為殺人未遂。具體起因,是那個和他戀愛的寡婦。
阿奎離開斜陽塢後,把寡婦帶回文水村,兩人該是過了一段甜日子吧,可惜了好景不長。
那寡婦在文水村臨鎮上一家歌廳上班,做前臺收款。她倒不是陪酒的,相對很注重某些方面。
但她注重,不代表不會出問題。就比如你把一塊幹淨的抹布扔進渾水裏,只扔進渾水裏,你說你沒有用它攪渾水,但它還是會被浸髒。
那寡婦出事情那天,阿奎正好陪師傅趕一趟活兒,因為忙,沒有去接她下班。
那天晚上下雨,雨水很大。歌廳有兩個喝醉酒的客人,應都是外地來的,并非鎮上熟臉。收款時,他們同寡婦起了争執,兩人都是alpha,身強體壯,酒勁兒一上來,拖着她進了廁所……
後來會發生什麽,不應說了。阿奎半夜沒等到她回家,便冒着大雨去找她,而歌廳的人講她已經走了。阿奎四處找,四處找,被大雨澆透,卻怎麽也找不到……
第二天阿奎又找了一整天,最後去報警。警察找到她是三天後,在一條河裏,警察告訴阿奎,她是投河自盡,死前受過欺辱。
阿奎紅了眼,到處去打探,了解到當天晚上有兩個外地alpha和她起過争執。
阿奎的動作沒有警察快,警方先找到了那兩個人。原本這樣也算給她一個交代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兩人警察只留下一個,竟把另外一個放了。說是那個人并沒有碰她,強/奸的事情和那人沒有關系。
可根據看到的客人講,是他們兩個一起把她拖進廁所的。而且就算那人沒有動手,他也沒有阻止!
這時候傳言正好冒出來,雪中送炭一般——傳言說那人是什麽官員家的少爺,家裏有權有勢......
又是一個雨夜,阿奎拿起一把刀……
……
我聽這裏時,就在想,如果阿奎的媽那第三種說法是真的,這算不算命運?
她們同樣都是寡婦,同樣都受欺負,同樣都那麽無力,同樣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
那時候我覺得,寡婦大概是最容易死掉的了。
阿奎判了十五年。我沒再見過阿奎了。
阿奎出獄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斜陽塢,在北京發展,外婆也已經去世。所以阿奎出獄後來的事情,我就更是聽說的。
不過我倒有點挺疑惑——若那被阿奎捅刀的人真是什麽大官員的兒子,家裏有權有勢,人家怎就留阿奎活着出來呢?
還挺說不通的。誰又知道了呢?
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真正發生過什麽。畢竟文水村和斜陽塢離老遠,三言兩語太單薄。傳聞這東西不經颠簸,傳出來,被風吹兩下,就要變形變樣。
什麽都半真半假,甚至是一塌糊塗。
總之能鐵板釘釘的,只有昭告天下的結果——寡婦死了,阿奎蹲號子十五年。
人總是喜好根據結果編過程,以個人傾向的方式。
像我寫下的,就是以我傾向的方式,僅是我所“傾向”的版本罷了。而我要強調的是,我不敢、更不能講述它的真相。
真相或許永遠不為人所知,就連當局者,或許也有迷惘吧。
後續的故事,便更是聽說了——
說是阿奎又回了斜陽塢。為什麽要回斜陽塢呢?大概是文水村也待不下去了。大概是斜陽塢是他的故土。
故土這東西真的很神奇,不論它是否愛你,是否恨你,是否曾經善待你。也不論你是否愛它,是否恨它,是否願意追憶它。它永遠是你的歸宿,當你無處可去了,你就一定會想到它。
但阿奎在斜陽塢也是待不下去的。
阿奎在小市擺了個小吃攤子,這和他“掃把星”的名號實在太不相符。
誰要吃蹲過號子的掃把星的東西噢。據說阿奎的小吃攤子沒幾天就被砸了。
阿奎後來還撿了個孩子,不知道哪裏撿的,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他撿到孩子沒幾天,就帶着那孩子離開了斜陽塢,從此再沒有人聽說他了。
。
“那個孩子叫吉祥,是阿奎取的名字。”張一秋說,用手指了下自己左側的耳朵,“他身體有殘缺,左邊耳朵聽不見。”
“是被打的。”張一秋說,“他是外地人,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把左耳打聾了。”
“你怎麽知道?”傅星眠有些怔愣。
這些父親的書中并沒有寫過。阿奎後來的故事,父親不知道,傳聞也不知道。
張一秋看着傅星眠,輕輕地問:“星眠哥,剛進來的時候,你有注意這家小店的名字叫什麽嗎?”
傅星眠微微瞪大眼睛,然後猛地轉頭去看身後的店主——他聽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沉甸甸地搏動。
可很快他就發現不對——這店主不應該是吉祥,年紀不對。這店主看上去,怎麽也就二十多歲。要是按吉祥的年紀算,應該有四五十歲。
這時候,張一秋和那店主對上視線,張一秋忽然擡起手,朝店主揮了揮。
那店主點點頭,很快又笑一下,竟直接朝他們這桌走過來。
“你要做什麽?”傅星眠愣愣地問張一秋。
“他不是吉祥。”張一秋先肯定傅星眠心裏所想,又說,“我來之前和他打過招呼,他也很想見你。”
“嗯?”傅星眠還沒反應過來,那店主已經走近。
“不會打擾你們吧?”店主朝他們笑笑。
“客氣了,南風。”張一秋說。
“你好,我是南風。算是吉祥的......”南風笑了下,“好朋友吧。”
“好朋友......”傅星眠還有點愣,他腦子有點亂。
“嗯......其實我們的關系......”南風想了想,說得很仔細,“我小時候,是吉祥撿到我,把我送去的孤兒院。後來他也總是去看我。”
南風說:“他不願意收養我,他說我們不是家人,那我們只好是朋友了。”
收養,又是收養啊......阿奎收養了吉祥,吉祥收養......哦不,吉祥不願意收養南風。
命運像個圈套。一輩一輩地套。
傅星眠對上南風的眼睛,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南風的眼睛是深棕色,并沒有琥珀模樣的驚豔漂亮,但很誠實。這是雙尤其樸素的眼睛。
“其實今天見你,我很冒昧。”南風有些不好意思,壓小聲說,“嗯......這裏沒有人知道我和吉祥、阿奎的關系。”
他聲音再小一些,為說秘密:“除了一秋知道,我沒有對外說過。”
“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傅星眠下意識跟着保證。
南風還在笑:“我讀過傅老先生的《故土》,知道那寫的是阿奎。”
南風看了眼張一秋:“我又聽一秋說,傅先生你來了斜陽塢,就覺得......怎麽說呢......”
“嗯......”南風的手指慢慢攥起來,“就覺得很奇妙。很想見見你。”
“是這樣。”傅星眠垂下眼,輕輕點了下頭。
他拉開一旁的凳子,對南風說:“方便坐下說話嗎?”
“我只能坐一會兒。”南風看過周圍,“這時候店裏人不少呢。”
“嗯。”
南風坐下來,說了幾句話。
他沒有多說。說起阿奎,他說吉祥撿到他的時候,阿奎已經死了。他問過吉祥,阿奎怎麽死的。吉祥說,是病死的。吉祥的原話是:“苦吃太多,就生病了。生病,就病死了。”
多的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那吉祥呢?”傅星眠問。
南風淡淡地笑起來,不回答,只是說:“我是孤兒,離開孤兒院,也不知道該去哪裏。阿奎生前和吉祥說最多的,是斜陽塢。吉祥和我說最多的,是阿奎的斜陽塢。所以我便來斜陽塢了。”
傅星眠便不問了。
吉祥的故事,大概也苦吧。
這世間,誰的故事沒幾分苦呢。苦吃的少的,身體健康,不容易生病,最為有幸。
南風還有生意要忙,很快就離開了桌子。
傅星眠和張一秋沉默地吃完了滿桌東西,傅星眠感覺到有些撐,但不算難受,肚子滿滿的,人也跟着滿滿的,塞得太滿,有些不想動。
離開的時候,南風對他們打招呼:“以後常來。”
“一定。”傅星眠笑着應。
出了門,傅星眠站在店門口,擡頭看了會兒頭頂的牌匾——
金紅色的大字“吉祥”,喜氣洋洋。
“真是個好名字。”傅星眠說。
阿奎起了個好名字。一個他夢想的好名字。
張一秋推着小電驢走過來,他抿了抿唇,聲音有點低沉:“星眠哥,你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
傅星眠側過頭看他。
“我是想提前告訴你的,但又怕你想太多......”張一秋說。
說好的陰天,不講章法,太陽忽然出來了。金澄澄的日光鋪灑。青年逆着光,翹起的頭發被染得亮茸茸,像小枝子,支橫八叉,挂了小星子。
“你......”張一秋微垂腦袋,巴望傅星眠,“你有不開心嗎?我擔心你會不開心。”
他又多看了眼傅星眠的手環。
“我很好。”傅星眠說。
“那......”張一秋喉結滾動,手突然從背後伸過來——他手裏捏了一朵潔白的山茶花。
是張一秋的信息素,凝化成了一朵山茶花。
“就.......送你。”張一秋耳朵紅了。
傅星眠盯着他耳朵看,發現形狀很好,像一對小元寶:“這麽擔心我的信息素?”
“那肯定擔心啊......”張一秋脖子紅了。
“你要不要啊?”張一秋臉也紅了,“我還是第一次......這樣......把信息素凝型送別人。”
傅星眠一愣,輕輕咳了下,他別開臉,接過張一秋的山茶花:“謝謝。”
觸碰那一瞬,山茶花的香氣湧過來,像一雙柔和溫存的大手,把傅星眠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捋順了,揉軟了。
傅星眠呼出口氣,那撐得滿滿的感覺消失了。
張一秋很神奇。是他見過最神奇的人。是最吸引他的alpha。
傅星眠轉回頭,看張一秋。張一秋花都送出去了,這會兒臉居然比剛才還紅,都能滴血了!
傅星眠被他帶的,也覺得臉熱:“張一秋,你......”
“唔......”張一秋搓了把臉,憨憨坦誠地說,“我臉紅了是吧?我臉好燙。”
張一秋皺起鼻子,聲音小一些:“我不好意思......就......對着你......嗯。”
張一秋轉過身,跨上小電驢:“我們回家吧。”
傅星眠沒有再說什麽,他坐去張一秋背後,擡眼看張一秋翹起的頭發。風一吹,頭發微微顫抖,發尖上的金色日光微微顫抖。
傅星眠感覺心尖子跟着打顫,像被什麽特別渺小的蟲子咬一口,蟄癢。指尖那一朵山茶花,淡淡消融在日光與風中。
“張一秋,這家店很好吃,以後經常來吧。”傅星眠說。
“好。”小電驢往家走,張一秋的聲音帶點笑意,“你想來,我随時載你過來。”
“張草木,謝謝你。”
謝謝你啊,這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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