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①〇

①〇

張一秋吃飽了桂花酥和小蛋糕,臨走時還被皮蛋奶奶塞了一大兜餃子。

餃子是野菜餡兒,皮蛋奶奶親手捏的,薄皮大餡兒,說是阿鄰奶奶最愛這口。

回家路上,張一秋提着餃子,和傅星眠并肩走,走了好幾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

可能是被這安靜的氣氛給悶到,張一秋便轉過臉看傅星眠,先打破沉默:“星眠哥。”

他問:“怎麽不說話?”

“......嗯?”

倒也不是不說話,傅星眠剛才是有點跑神。他在想張一秋的事情。

張一秋不是阿鄰奶奶的親孫子,張一秋從小被親生父母遺棄了。這橋段聽起來很俗套,但大家知道,這真實地有發生。往往聽到,我們總以為發生在很遠的地方,可沒成想一轉頭,它就發生在身邊。

畢竟誰也不會把過去寫在臉上。彼此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注),誰也不知誰經歷過什麽。

傅星眠驚訝的同時,是有點心疼張一秋的。

這麽好的張一秋,怎麽會從小被扔掉呢。

爺爺奶奶再好再親,那也是爺爺奶奶。張一秋是......從沒體會過父母的愛,從沒有父母在身邊。

作家的神經許多都尤其纖細一些,容易想太多。比如今天因為皮蛋父母不在,張一秋便陪皮蛋去運動會,那傅星眠就想,張一秋小時候,有人陪他去運動會嗎?

他小時候看別的小孩有爸爸媽媽陪着,疼着,心裏會不會很難過?他分明也是個孩子,與那些孩子一樣的“孩子”。

所以,張一秋是個因為自己淋雨,而更要為別人撐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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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麽啊?”張一秋用胳膊肘碰了下傅星眠,“都不理我。”

傅星眠看他一眼:“我沒有不理你。”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張一秋和傅星眠對視,“你如果想問的話,可以直接問我的,我不介意。”

傅星眠沒應話。

張一秋繼續說:“我的确不是爺爺奶奶的親孫子。爺爺奶奶沒有自己的孩子,我是二十二年前,被奶奶撿到的。”

“在......斜陽塢嗎?”傅星眠問。

“嗯。就是在斜陽塢撿到的。”張一秋說,“奶奶一輩子沒出過斜陽塢的。”

兩人走過一片草地,傅星眠随意側眼看過,頓住了腳步:“這裏居然有一個秋千。”

他們對面,有一個鐵質的秋千。是很簡單的那種樣子,沒有靠背,只用兩條鐵鏈子,吊一片彎鐵片,悠在草地上。

“這裏居然有秋千。”傅星眠重複說。

張一秋笑起來:“這條路你沒走過,當然不會發現有秋千。你要走過才會發現。”

他說着,便往秋千那邊走:“我之前也沒見這裏有,估計是最近才有的,可能是誰家家長給小孩子搭的。你看這草地,都還沒踩出印子呢。”

“是挺新的。”

兩人走到秋千前,仔細看了看,發現的确是新秋千。白鐵丁點鏽跡都沒有,在陽光下亮晶晶,像塊精貴的原石。

“要蕩一下嗎?”張一秋握住鐵鏈,鐵鏈被陽光照得暖呼呼。

傅星眠搖搖頭:“不蕩了。”

“為什麽?”張一秋問,“我推你啊。”

傅星眠還是搖頭。

他想起了父親《故土》中,也寫過一個秋千。一個與這個不同,鏽跡斑斑的秋千。

張一秋放開鐵鏈,聲音陡然放輕,他說:“想起《故土》中的秋千了。”

傅星眠擡頭,和張一秋對視。

張一秋的聲音緩緩的,每一個字出口,像是正融化在陽光裏。他背出《故土》中的段落——

進斜陽塢,往東北走,能走幾百米,有一片很茂的草叢,那叢裏有個鐵秋千。鐵秋千生鏽,鏽味非常鹹,我曾好奇去舔過,媽不知道,不然要挨揍。

我特喜歡那個秋千。爹常出去幹活兒,等到回村,我會偷偷去那秋千上等爹,哪怕我在上課,我也會逃課去等。

老師和媽說我逃課的事情,媽一看,正好是爹回家那日子,很意外地,她竟不會打我,甚至不會罵我。我問爹,媽為什麽突然這麽好了,爹講因為他回來,媽心裏頭高興。

爹講得對,因為媽只有那幾次不打我,若因別的原因我逃課,她一擡手,雞毛撣子立馬抽上我屁蛋兒。

說回那個秋千。鏽跡斑斑,用爹的話講,叫:“老麽咔嚓,過不了幾年兒,必得散架。”

爹說他不在的時候,不許我蕩秋千,怕我摔死。我那些年老聽爹的話,爹就是我心裏的将軍,所以壓抑頑童的冒險心,乖乖坐着等,一次沒自己蕩過。

我永遠記得一個畫面,就是爹背大包小卷回村,先來這秋千上找我,他像打仗似地甩掉身上那些包袱,腦門兒冒汗,跑過來狠狠一推,秋千“吱哩吱呀”亂叫,然後......

……

“然後,我感覺我飛了起來。”張一秋目光柔軟,像在懷念什麽。

“你也會背了。”傅星眠說。

張一秋豎起一根手指:“我就會背這一段。”

張一秋說:“因為整個斜陽塢裏,我對那個秋千印象最深刻。不過它早就壞了,我兩歲來斜陽的時候它就不能用了,然後大概十七八年前吧,它被拆掉了。”

兩人轉身離開,繼續往家走。路上傅星眠問張一秋:“你為什麽對那個‘老麽咔嚓’的秋千印象最深刻?”

張一秋說:“因為奶奶就是在那個秋千旁邊撿的我。”

傅星眠張了張嘴,有兩秒沒說出話來。

這是什麽離奇的緣分吶。

傅星眠抿了下嘴唇,才說:“你還記得你兩歲的事情?”

“不記得。”張一秋搖頭,“都是奶奶告訴我的。其實那時候我是不是兩歲都不一定,奶奶說是就是,反正我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

張一秋:“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把我身世都跟我說了。”

笑意達到傅星眠眼底:“是阿鄰奶奶能做出的事兒。”

傅星眠頓了頓:“你......”

“還是想問我吧。”張一秋往前大跨一步,轉過身倒着走,正對傅星眠。

他指了下傅星眠的眼睛:“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很關心這件事,在擔心我。”

陽光茸茸地為張一秋勾出金邊,好像他身後背了一顆小太陽。

“你有找過你的親生父母嗎?”傅星眠問出來。

“嗯......有想過,但沒正經找過。”張一秋說,“爺爺奶奶是對我很好,我童年也很幸福,但小孩子嘛,哪有不找爸媽的。當孩子,找爸媽是天性。”

“是啊,孩子生下來那一刻就會愛父母,真的很神奇。”傅星眠想。

“那為什麽沒有正經找一找?”傅星眠又問。

“因為爺爺奶奶已經幫我正經找過許多年了。”張一秋說,“我知道找不到,爺爺奶奶找不到,我當時一個小孩兒更找不到。”

當時一個小孩兒找不到。那......現在呢?

現在張一秋長大了,通信技術比二十年前好太多,現在的話......

“現在是不想刻意找了,随緣吧。”張一秋回答了傅星眠心裏所想。

張一秋:“我父母很明顯不是斜陽塢裏的人,大老遠跑這裏來扔孩子,想不好是怎麽回事。不過我再怎麽想,再怎麽找,也都沒什麽意義。等他們真的出現那天再說吧。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

張一秋轉回身,重新和傅星眠并肩:“人不能總想着摸不到的東西,要更珍惜身邊擁有的,把注意力和心思放在周圍。”

張一秋:“我們應該為擁有的全力以赴。”

“比如我奶奶,比如我即将到來的研究生考試。”張一秋笑笑,側頭看傅星眠,“再比如......星眠哥你。”

傅星眠眉頭輕輕動了下,張一秋心跳跟着重重動了下。

心跳震得嘴打瓢,張一秋立馬接上一句:“還比如皮蛋鹵蛋和冬菇。”

傅星眠樂了。他過眼一看,張一秋耳朵果然紅了。

“愛害臊還偏學人說這種話。”傅星眠毫不客氣。

“......你又拆我臺啊。”張一秋嘆氣,有點無奈。不過嘴角提了笑,梨渦淺淺的。

“哎,星眠哥,我跟你說,我其實一直懷疑我爺爺給我起名字的初衷。”張一秋語調輕快了些,忽然說,“我懷疑他就是很草率。”

傅星眠想了想,猜到:“因為你是在一個秋千旁邊撿到的,所以就叫一秋?”

“嗯。”

“不會吧......不是說草木一秋嗎?”

“我懷疑老頭兒是用這個詞蒙我,顯得他起名字高大上。”

“......”

“哎,你別笑啊!不是你別笑!我說正經的!”

“但是你名字好聽不就行了。”傅星眠還是忍不住笑,“我覺得你名字特別好聽。張一秋好聽,張草木也好聽。”

“嘿嘿。”張一秋也笑,“對啊,管他呢,好聽就行。”

“哎。”傅星眠碰碰張一秋胳膊,“話說回去,比賽沒參加,皮蛋的奧特曼怎麽辦?”

“我給他買一個呗,然後找點由頭送給他。”

“什麽由頭?”

“嗯......比如期末考試進步了,幫了我一個大忙,打賭贏了我什麽的。”

張一秋:“皮蛋奶奶就算念叨......念叨就念叨吧。”

“是,念叨就念叨吧。”傅星眠說,“老奶奶的念叨是這個世界上非常可愛的東西。”

……

日光閃閃亮亮,晃呀晃;閑話細細碎碎,轉呀轉。

年輕人并肩走回家,要回家下餃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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