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⑤

第二天傅星眠起了個大早,洗漱後簡單吃下些東西,就窩在床上看書。

來了斜陽塢以後,他将父親的《故土》又看過兩遍,現在是第三遍。

文字的确可以讀百遍。每一次默讀,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發現以前沒有找到的牽連。

今天讀到的,是父親離開斜陽塢那部分——

十九歲,我考上大學,要離開斜陽塢。與我一起走的,還有同校的浩然。這一年,斜陽塢就出來我們兩個大學生。

送我倆走那天,村長親自搬出五盤紅鞭炮,擱村門口噼啪嘣響兒聽。響兒嘣完,土地上就鋪滿紅屑,走上去跟走紅毯似的。這老大陣仗,可以獲得一種光宗耀祖的自豪感覺。那天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覺得——鞭炮那烏煙瘴氣的味道非常迷人,比毒品狠,吸多了人要成仙,要膨脹,能脹破掉似的。

村長甚至還講:“錯了,悔了,昨兒晚上應該放煙花的!五顏六色兒的煙花!”

這話把我們都逗樂了。

送我到村口的時候,我媽又哭又笑,和瘋婆子那般,想跟我講點啥都盤不利索,舌頭直哆嗦,外婆看不過眼,就把她扒拉下來,讓爹上前囑咐我。

奈何外婆壓錯了寶,爹一貫淡定,也講不來哆哆嗦嗦的多話,他只是拍拍我肩膀,笑出聲而已。我覺得他不像老子在拍兒子,而像男人在拍稱兄道弟的摯友。這想象讓我不自覺拔直了腰板,雄赳赳。

浩然那頭比我這邊更熱鬧。浩然家條件特別不好,他媽早年跑了,不知在哪,他爹是個瘸腿,好像是年輕時候不老實,犯點錯被人打斷的,傳言裏他錯得五花八門,其實沒個準信兒,畢竟斜陽塢的傳話沒幾句不瞎。

浩然那瘸腿爹一個人就能鬧出一鍋最大的熱鬧,因為他拿了把二胡來,蹲村口給浩然拉了一段賽馬。

二胡是瘸子拿手絕活,馬賽得熱血沸騰,賽完了就是瘸子的聲淚俱下,其他人的哄堂大笑,以及浩然紅炸了的腦袋。

……

我倆拖着兩個大行李箱,背上又背兩只大編織袋,一起走出斜陽塢,上了一輛順路的拉貨車。拉貨車只順大半的路,順完把我倆放道口邊,我倆又用腳走一個多鐘頭,等到火車站,兩人滿身是汗,汗消了,浩然的腦袋才不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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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火車,就覺得新鮮。火車比電視上看的大,比腦海裏想的大,火車聲音好響亮,震得我吓一跳。

我倆上火車,按票找位置,我坐在窗邊,全程扒窗戶目不轉睛,恨不能把眼睛貼窗戶上。

浩然大概是看不上我這沒見過市面的“村兒相”,遂薅我一把,講話:“別看了,看半道兒了都,風景都沒變化。”

“可是火車跑好快,外頭唰唰就過去了!”我瞪着浩然講。

“這有什麽。”浩然抿抿幹燥的嘴巴講,“北京還有轎車,和這個一樣快。”

“轎車沒這麽快吧?”我講。

“反正都快。”浩然聲音沉了沉,“快的好,快點離開斜陽塢,快點去北京,越快越好。我等這一天......等太久了。”

他講話時除了聲音沉,表情也非常嚴肅,眉頭擰成疙瘩。看他這模樣,我忽然就覺得有點難受,說不上來什麽滋味,也摸不清該想什麽。

直到後來浩然發生一些事情,我才明白他此刻的決心。——原來這個時候,他心裏的困獸就長起來了。換掉斜陽塢的空氣,困獸一下子吸大,長大,要脹破掉……

……

……

手機突然響起,打斷傅星眠的默讀。

傅星眠把書放去一邊,摘下眼鏡,揉揉略微酸脹的眼睛,然後拿起手機。

是張一秋發來的微信——

草木一秋:“星眠哥,過來吃午飯?吃完我們去鎮上剪頭發?”

星垂野闊:“好。”

傅星眠轉了轉泛僵的脖頸,從床上起來。窩着看了一上午書,傅星眠有點懶了,他随便換上件衣服,也沒有戴隐形眼鏡,重新撿起鏡框戴上,便出門去隔壁。

阿鄰奶奶今天做的咖喱飯,進門立地被香了滿鼻子,肚皮順着味兒開始癟。

桌子依舊支棱在炕上,阿鄰奶奶坐在炕頭,朝傅星眠招手:“餓了吧,快來吃。”

她看傅星眠一眼,笑着說:“喲,今天是眼鏡星星。”

“眼鏡星星好看。”張一秋端兩碗咖喱進來,一碗放在傅星眠跟前,一碗給自己。

傅星眠擱炕邊坐下,低頭一看......

這碗裏滿滿的雞丁,堆到都快溢出來了。再看另外兩碗——阿鄰奶奶碗裏的雞丁量正常,不過張一秋那碗......明顯胡蘿蔔土豆太多,雞丁很少。

“哎呀,這還孔融讓梨呢?”阿鄰奶奶自然也發現了,挑起眉毛說。

她說完眨眨眼,問傅星眠:“哎星星,我這成語用的對嗎?”

“啊......”傅星眠眼睛都要掉碗裏了,耳朵根本不走內容,含糊着應,“對,奶奶說什麽都對。”

“星眠哥,你多吃點。”張一秋往傅星眠手裏塞進雙筷子。

“......”傅星眠拿着筷子,一言難盡地看張一秋,壓着聲問,“你幹嘛啊?”

“嗯?”張一秋無辜地眨眼,理直氣壯地說,“給你肉吃啊。”

喜歡他,就給他肉吃。多麽優秀的行動。

傅星眠:“......”

張一秋之前說過“看行動”。好一個看行動!這看得也太明顯了!還在阿鄰奶奶眼皮底下看!

還有更明顯的。

沒等阿鄰奶奶再說話呢,張一秋忽然放下自己那雙筷子,坐得板正,很正式地和阿鄰奶奶說:“奶奶,我要跟你說個事。”

“你說。”阿鄰奶奶往張一秋碗裏分了幾塊雞丁。

張一秋說:“我在追星眠哥。”

傅星眠:“......”

傅星眠僵硬地轉過頭,看見張一秋一張認真的側臉。

張一秋說什麽?他突然間說什麽啊!傅星眠懷疑自己耳朵傻了!

對面阿鄰奶奶放下筷子,想了一想,眼睛從張一秋的碗轉到傅星眠的碗,再從傅星眠的碗轉回張一秋的碗。

“我是alpha,星眠哥是omega,我在追他。”張一秋很快補充,以防阿鄰奶奶理解不到位。

“啊,這麽回事。”阿鄰奶奶說。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這幾秒鐘,傅星眠感覺自己後背都出汗了。

就莫名其妙要緊張!好像小學生被家長抓到早戀一樣!莫名其妙!

阿鄰奶奶忽然站起來。

傅星眠猛地憋了一口氣。

“你們先吃。”老太太語調輕快,臉上明顯帶笑,她下炕,快速穿上拖鞋,轉身往樓上走,“我去打個電話去。”

阿鄰奶奶走出屋子,傅星眠憋的一口氣才吐出來。

張一秋轉過頭,二人面面相觑。

沉默了一會兒。

張一秋紅着臉,擡手指門口:“咳......那什麽,你看見我奶奶笑了沒?”

“沒。”傅星眠很誠實地回答,“剛才都看你了。”

張一秋瞬間瞪大眼睛,扭過頭:“你看我幹什麽......”

“不看你看誰啊......”傅星眠心想——看你怎麽這麽神奇,說什麽話都不起範兒,張口就來。

“我就公布一下情感狀況,就是要告訴奶奶的嘛,正好你也在,我想着直接說了。”張一秋搓搓鼻頭,“是不是有點突然?”

“......太突然了。”傅星眠嘆口氣,揉一把臉,“這種事你想說,總要找個好時機......”

“什麽樣的好時機?”張一秋硌楞貨,不恥下問,“怎樣算好的時機?”

傅星眠:“......”

憨貨啊!

“呃......”張一秋觀察傅星眠的表情,皺起眉頭,小心地問,“不會對你造成困擾吧?我就說了個實話......”

傅星眠搖頭:“我困擾什麽啊,那是你奶奶。”

他說到這,二人一同頓了頓。

張一秋清清嗓問:“所以老太太高高興興,是要給誰打電話去?”

張一秋:“我奶奶嘴不大的,從來不在斜陽塢亂傳話。”

“所以這個電話,一定是打給和我們倆有關的人。”傅星眠說。

三秒過後,兩人異口同聲——

傅星眠:“我媽。”

張一秋:“阿姨!”

“......”

傅星眠短暫地笑了下:“沒關系。我媽也不是很愛管閑事,你不用緊張。”

張一秋肉眼可見的緊張,都開始搓手了。

他甚至從炕邊站起來:“我、我要不要也去說兩句?”

“啊?”

“電話。”張一秋立刻搖頭,否定自己,“不行,你還沒答應我呢。我直接和阿姨對話,顯得太激進了,不穩重。”

傅星眠:“......”

不穩重的張一秋坐回炕邊,又問傅星眠:“阿姨會不會來考察我?”

傅星眠無奈:“她很忙,沒有空過來的。”

“那她會不會......”張一秋仔細想,“她真不會來考察我嗎?阿姨喜歡什麽樣的?”

“......真不會。”傅星眠把筷子塞給張一秋,企圖用吃的堵上他的嘴,“阿姨喜歡我喜歡的。”

傅星眠拿起筷子,自己先吃一口:“只要我喜歡,她都很樂意接受。快吃吧。”

“那你......那追到你,就可以和你結婚了?阿姨會直接同意?”張一秋主打一個語無倫次,胡說八道。

傅星眠實在扛不住,一口米差點梗死。他艱難地吞咽:“張一秋......你還讓不讓人吃飯啊?”

張一秋一秒老實,紅着臉,拿筷子,正襟危坐:“......你多吃點。”

傅星眠:“......”

“......雞丁太多了......你碗給我,我撥你一半。”

“你吃啊。”

“我吃不下這麽多!”

“哦,那你先吃,剩的給我。”

“......”

“......憨貨。”

“唔......你誇我?”

“嗯......誇你......”

“嘿嘿。”

“......”

就真......有點想笑。

心情有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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