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⑥
⑥
這一頓飯,阿鄰奶奶臉上的笑就沒下來過,傅星眠算是體會到什麽叫渾身別扭,他都快被阿鄰奶奶笑發燒了。
他擱心裏感嘆了一遍又一遍:“張一秋是真神奇。”
總能帶給他不一樣的感受。
“你咋還不走?”阿鄰奶奶忽然從傅星眠背後鑽出來。
傅星眠正站在水槽邊洗碗,手一打滑,差點給碗摔喽:“奶奶。”
傅星眠扭過臉,擎起來一手泡沫:“我洗完就走,很快了。”
阿鄰奶奶往槽子裏一瞅,擰開水龍頭,拽住傅星眠手腕往水下沖:“你不用洗了,剩幾個我洗。”
阿鄰奶奶:“草木地拖完了,在院子裏等你呢,你快去。”
“......嗯。”
統共就剩幾個碗,推來推去也沒意思,傅星眠呼出口氣,利落地沖了手,讓出地方。
“那我們先走了,剪完頭會早點回來。”傅星眠對阿鄰奶奶說。
“不着急不着急。”阿鄰奶奶立刻說,笑眯眯地瞧傅星眠,“你們好好玩,讓草木帶你多逛逛。”
“嗯。”傅星眠點頭。
“星星。”阿鄰奶奶忽然叫住傅星眠,“我們家草木真的挺好,是個非常不錯的alpha。”
傅星眠張了張嘴,感覺嗓子有點癢癢,他下意識錯開視線:“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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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星眠頓了頓,說:“草木很好。”
“我明白。”阿鄰奶奶笑起來,竟話鋒忽轉,“他是很好,但你也不要輕易答應他。”
傅星眠一愣,重新和阿鄰奶奶對上視線。
“幹嘛這麽看我?”阿鄰奶奶的手沾上泡沫,軟乎乎,柔乎乎,“我不是那種給小輩兒當說客的老太太。”
老太太朝傅星眠眨了下眼,還挺頑皮:“就讓草木多追追你,被人追求是件快樂的事,你要再高興些。”
阿鄰奶奶:“你的節奏慢,你就慢慢來。”
阿鄰奶奶捏了捏手裏的泡沫:“太直接了,有時候也挺不好的,暴力。我其實擔心你能不能受得了草木,這孩子從小就是,心思細膩,但坦率,一貫直來直往。”
是啊,直來直往,把溫柔一桶一桶往人身上潑,躲都躲不開,跟下猛藥似的。
“不會。”傅星眠笑了下,仔細地想該怎麽形容,可惜竟想不好一言片語。
無論是什麽樣的作者,不論寫過多少故事,手下生出多少筆墨,其實都難以形容那一個人。
世上好像找不出一個詞,一句話,可以形容出他的獨特。
于是傅星眠只能說:“草木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
阿鄰奶奶又捏了捏泡泡,眼角的紋路綻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愛情,就是互相打,互相挨。”
阿鄰奶奶:“星星,放松一點。”
“謝謝奶奶。”傅星眠輕輕地說。
。
走出屋子,張一秋果然已經等在院裏了。
他斜靠在小電驢上,一雙筆直的腿拉得老長。張一秋今天穿了條煙灰色牛仔褲,腿型修飾得尤其性感。
上身一件略微寬松的白色T恤,外搭天藍色運動外套,簡簡單單,卻看得人賞心悅目。微風拂過他發梢,将細碎的發絲帶起來,就像畫家的潇灑随筆。
張一秋在看對面的牡丹和小葡萄。
牡丹懶洋洋,趴在地上曬太陽,尾巴偶爾一晃,拍打地面。
小葡萄呢,就把牡丹當做小山在爬,四只蹄子很不老實,非要翻到人家後背上。
可小葡萄太笨,翻了好幾次都翻不上去,牡丹被它翻弄困了,舒服地眯縫眼睛,全當小葡萄在給它撓癢癢。
翻到第五次,小葡萄又滑下去,張一秋實在看不過眼,只好蹲下來,親手将小葡萄拎到牡丹背上。
牡丹眯縫的眼珠睜開一點,很快又眯縫回去。而小葡萄心滿意足,在牡丹背上攤成了一張橘餅。
“小葡萄好笨啊。”張一秋撇撇嘴,對傅星眠說,“你說小葡萄怎麽不長個兒呢?這麽大的橘貓長最快了,它怎麽回事?”
張一秋皺起眉:“改天我要再帶它去鎮上的寵物醫院看看,瞧它是不是缺營養。”
張一秋站起來,拍拍手,和傅星眠對上視線:“星眠哥,剛和奶奶說悄悄話了?”
“嗯。”傅星眠想了想,大方承認——他一直希望自己是個大方的人,而非一個扭捏別扭的人,“在說你。”
“嗯。”張一秋跨上小電驢,“上車吧。”
傅星眠感覺張一秋總是不按套路出牌:“你不問?”
“既然是悄悄話,為什麽要問?”張一秋笑起來,“不過不問我也知道,咱倆的事,老太太不一定向着我,她估計告訴你要多考察我。”
傅星眠:“......”
還真是,有點對。
張一秋:“考察好,考察好了,以後更容易天長地久。”
“......”傅星眠也笑,“你今天情話有點土,你知道嗎?”
“土不土不重要,你笑了就行。”張一秋拍拍車後座,“上車。”
心跳一下兩下三下,時間一刻兩刻三刻,愛情在長大。長到夠大,就敢出來了。
張一秋騎小電驢載傅星眠,一路跑得快,二人到鎮上,日頭還沒過正午那勁兒,多少有點亮人。
“還挺快的。”傅星眠在後頭說。
張一秋将小電驢騎到路邊,停下車,單腿支地,他轉頭和傅星眠說:“前面是一條步行街,穿過去就是理發店,要不我們下來走走?”
“好啊。”傅星眠翻身從車上下來,“那就走走。”
張一秋推着小電驢,傅星眠和張一秋并肩。
鎮上小路都狹窄,和北京四通八達的大道不一樣,這路窄到他們兩個人,一輛小電驢,就覺得滿滿當當了。
小地方就是這麽容易滿。一日三餐,工作睡眠,僅僅這些,就能讓白天黑夜全都滿足。而城市不一樣,在城市裏,各種欲望野蠻橫生,人總是容易像行屍走肉,生活難以被什麽真正滿足。
“在想什麽?”身邊的張一秋突然問。
“也沒想什麽。就覺得城市和鄉下真的不一樣。”傅星眠說,“我最近又在看我爸的《故土》,正好看到他考上大學,離開斜陽塢去北京那部分。”
“浩然那部分。”張一秋說,“那裏我印象也很深。”
張一秋:“我以前不太能理解浩然,不過等我考上大學,離開斜陽塢去上海,我就懂了。”
傅星眠停頓了片刻,突然問:“你去上海,爺爺奶奶送你了嗎?”
“當然沒有啊。他們一輩子沒出過斜陽塢,要送我去,我還不放心呢。”張一秋說。
但上大學,許多孩子都是有父母送的吧。只是張一秋“沒有”父母,從小就“沒有”。
傅星眠安靜地看着張一秋。
張一秋察覺到傅星眠的視線,就笑:“幹嘛,又心疼我了?”
張一秋:“敏感,細心,是你們文藝工作者的特征了。”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傅星眠說。
“這對我來說可是件大好事。”張一秋笑得更好看,梨渦深深的。
舒服的風吹過來,沒有堵車,沒有擁擠。走路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看路邊野草,腳步輕而易舉就慢下來。
“不是經常有那種帖子麽,一線大城市和三四線小城市對比,不同的幸福,不同的壓力什麽的。”張一秋說。
張一秋:“大城市貴在資源和眼界,不真正去一次,恐怕不會真的理解什麽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張一秋:“小地方呢,貴在自在和幹淨。空氣幹淨,小路幹淨,人心裏自然就放松許多。”
“嗯。”傅星眠說,“從斜陽塢到鎮上最遠,需要一兩個小時。但如果在北京,一兩個小時都算近的。北京太大,有好多人,總覺得自己會被淹沒在裏面,個人存在感大大降低。”
“在巨獸的牙齒間,做一粒塞牙縫都塞不滿的灰塵。”傅星眠說,“但正是這種被淹沒的感覺,讓人格外奮不顧身,就像着魔一樣,更加希望出人頭地,成為巨獸正眼看的獵物。”
比如越洶湧的大海,越招引勇敢的水手。風吹浪打,波濤洶湧,他們被卷席,被撕裂,時刻擺渡在生死之間,時刻想要逆風翻盤。
“其實爺爺生病以後,我有想過要不要再去北京讀研。”張一秋忽然說出一句心裏話。
傅星眠腳步頓了下,輕聲問:“你是擔心奶奶?”
傅星眠:“但你如果不去,你的前途受影響,奶奶一定會很傷心,很自責的。”
“是,你說的對,所以這件事情無解,我無能為力。”張一秋呼出口氣。說到心裏去,他嘴角繃起,抿了抿嘴唇,“我不能不去北京。考上了要去讀研,考不上也要去工作。奶奶不可能跟我過去,她只能留在斜陽塢。”
“一個人,留在斜陽塢。”張一秋的語氣有點苦,“雖說有鄰居街坊關照,但我還是很擔心。”
張一秋小聲說:“我覺得我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去年放棄讀研,回來照顧爺爺。不然爺爺走了,我永遠都放不下。”
傅星眠猛地停下腳步,腦袋“嗡”一聲,像被突然攮進一刀。
真的放不下。沒有什麽比親人的生命更重要。他最放不下的,他最過不去的,就是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而和父親分離之前,他們甚至還在争吵。
一想起來,就應該下地獄。
“你怎麽了?”發現傅星眠不對勁,張一秋一把抓住傅星眠手腕,低頭看信息素手環,“你臉色很難看。不舒服?”
“你昨天就信息素異常,狀态不好。”張一秋皺起眉頭,擔心地問。
傅星眠緩口氣,搖搖頭:“沒事,我上午吃過藥了。”
張一秋眉心皺得更緊。
傅星眠盯張一秋的眉頭,心想:“這皺眉是為了我。”
出乎意識,傅星眠感覺到幹燥的嘴唇在翕動:“我就太遺憾,沒有見到我爸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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