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

回家

“不好意思，我打算孤獨終老。”

祈旸面帶微笑，忽略怼到鼻子跟前的二維碼。

“……我，我不過是無聊，随便打發下時間！正好看到你了，其實你也就一般，沒什麽特別的，我才不是真的喜歡你！”

此起彼伏的腦袋從座位後裝作不經意地探出，反而欲蓋彌彰。安靜的車廂內，無聲的喧嚣張牙舞爪，男生咬牙拔高音量，想找回點面子。

祈旸保持微微仰頭的姿勢，聽他這麽說反倒放松下來，臉上不再是客套的微笑：“你能認清自己的心意就好，祝你下次告白是對真正喜歡的人。”

完全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回答，男生瞳孔猛地一緊，瞬間漲紅了臉，近乎是落荒而逃到車廂另一頭。

祈旸沒再投去多餘的目光，也不在意吃瓜群衆的竊竊私語，低頭去看手機彈出的消息。

元旦剛過，學校陸續放假了，車上乘客一半都是大學生，見表白被拒的男生垮着臉路過他們逃回座位，咻一下齊刷刷縮回吃瓜的腦袋，眼神還暗戳戳在兩個當事人身上流轉。

嗡嗡——手機打進個電話，祈旸起身去沒人的地方接聽。

一接通，室友餘傾焦急的聲音就劈進來：“快快！咱宿舍無線網密碼多少來着？這破網又掉了，我報告還沒保存呢，在群裏問怎麽都不理我？”

兩分鐘前她才在宿舍群裏發問，剛準備回她，電話就打來了。

不知是第幾次了，祈旸耐心回答她：“按照床位，咱們四個人的姓氏拼音，小寫。”

“哦哦哦，”那邊搗鼓了一番 “好了好了，終于連上了，幸好沒丢。謝啦，我挂了。”

祈旸趕緊叫住她，“你走的時候水電記得關，還有我的水壺，裏面的水一定記得倒光，不然泡一個寒假就不保溫了。”

宿舍只剩餘傾一個人還沒回家，她的水壺摔碎了，借了祈旸的在用。

“知道了知道了，寒假就放下你的職業病吧，都啰嗦八百遍了。挂啦，回去注意安全，有事再聯系。”餘傾說完就掐斷了。

車廂連接處的過道，有扇小窗可以看見外面一閃而過的風景，列車平穩運行，偶在會車之際有輕微的晃動。

光亮在一瞬間被吞沒，列車駛進了隧道，黑漆漆的玻璃映出祈旸淡然的臉。嗡嗡的噪音在腦海裏盤旋，她回過神壓了壓耳朵，轉身發現有個人站在身後。

“學姐，你好。”

祈旸一愣，認出她是坐在斜後面的乘客。

小姑娘合掌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祈旸搖頭：“沒關系，你也是中師大的學生？”

她擺擺手：“不不，我還沒上大學，感覺你看起來像放假的大學生，所以才脫口而出的學姐。”

“那你感覺挺準，你有什麽事嗎？”祈旸微笑着問。

小姑娘指指手機又指指祈旸的衣服，有些扭捏地問：“就是，可以加個微信嘛，想要你這件打底衫的鏈接。”

車廂溫度高，祈旸上車便把羽絨服脫了，修身的米白色打底衫襯得她皮膚白皙，也将她身體的曲線完美勾勒。

“當然可以。”祈旸了然一笑，說着點開掃一掃，加上了她的微信。

她們的位置在車廂前排，前面幾排都空着，就只有她倆。回到座位，祈旸回頭看她，“稍等，我搜一下訂單記錄。”

小姑娘很有禮貌：“嗯嗯不急。”

片刻，祈旸找出鏈接發給她，還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這件衣服我穿的m碼，我看你身材嬌小，s碼應該差不多，你皮膚白，這幾件顏色都挺适合你的，有運費險，不合身可以退。”

小姑娘對祈旸熱心的态度感到受寵若驚，連連點頭，點開鏈接一看更驚訝了：“居然只要二十塊錢！”

祈旸笑：“對，這家店的衣服性價比都很高，你可以關注看看。”

“好的好的，謝謝小姐姐！你人真好，漂亮又溫柔。”小姑娘真心誇贊她。

這年頭有禮貌還可愛的孩子不多見了，祈旸逗她：“謝謝，你也很可愛。你能說說我好在哪裏嗎，平時都沒有人誇過我。”

小姑娘驚了，眼睛瞪圓。

這麽有氣質，這麽溫柔，還大方分享衣服鏈接的美女居然沒人誇？這怎麽行！

“你身邊人也太沒眼光了吧？姐姐你的氣質、身材比例、樣貌五官甚至卷發的弧度都恰到好處！雖然看着有點高冷，實際卻很親和。”

她說得起勁，雙手在胸前比劃颠了兩下，“還有你的，這個，就剛剛好，不知道我買了這衣服能不能撐得起來呢。”

祈旸忍着笑，一臉認真地聽她說。

見她沒什麽反應，小姑娘以為她不信，更急了：“你別聽剛剛那個男的瞎說，他那是被你拒絕了惱羞成怒！你要是一般，那全世界沒幾個人是不一般的了。”

祈旸點頭，順着她說：“你說得很對，每個人都是獨特不一般的。”

這才對嘛，人就是得聽勸。小姑娘欣慰地點了點頭，她靠回座椅，抿唇吞咽了幾下喉嚨。

手機一陣震動，是定的鬧鐘。祈旸對她笑笑，轉身穿上衣服，收拾行李。

“你到站了嗎？”小姑娘問。

祈旸拉起行李箱伸縮杆，還沒回答，到站提示音先響起——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您乘坐本次列車，列車運行前方到站是籁沉站。請帶好行李，先下後上。Ladies and gentlemen……”

“對，我在這站下。”祈旸朝她遞出手，小姑娘接過，是一塊巧克力。

“剛過隧道，耳朵不舒服的話，吃這個會好些。”

提醒即将關門的滴滴聲已經響起，小姑娘還望着祈旸離開的方向。甜味在口腔蔓延，她吞了幾下口水，耳朵的壓迫感果然緩解許多。

籁沉。

聽起來就感覺窒息，好奇怪的名字啊。

-

祈旸順着人潮出去，無視賣力拉客的出租車司機，與人流反方向走。外面空曠，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擋，不算很冷，但也不暖和，有種晴朗的陰森感。

出來就有個公交站臺，不願意被坐地起價的司機宰的人都去坐公交。祈旸看了眼發車時間，拖着箱子往西走了五六分鐘，到高鐵站的前一個站臺等車。

車很快來了，空位還很多，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等車開到高鐵站，拖箱拎包的人蜂擁而上，車廂一下被塞滿了，半塊落腳的地方都擠不出來。

祈旸開了點窗縫透氣，望着車外模糊倒退的街景，她繼續思考今年過年要怎麽應付，想着想着，就被晃悠得打了盹。

“終點站，桃源村到了——”

一個大轉彎接一個急剎，祈旸警覺地醒了，車上只剩她一個人。

馬路不算寬，單車道一眼望不到頭，路兩邊的平房整齊劃一，四周群山低矮，陽光絲絲縷縷地從雲縫中鑽出，灑下為數不多的溫暖。祈旸仰頭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踩着單薄的影子往前走。

籁沉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沾了隔壁省會城市的光，人流量增多通了高鐵，城區建設發展得也快，北城新區就是代表。

北邊原本荒蕪，滿山都是桃樹，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開滿桃花，十多年前政府大力發展旅游業，創建了桃源村，被拆了房的一百多戶人家在這片土地重新紮根，林爸就是其中一個。

轱辘一路滑到桃源路110號。

“我回來了。”祈旸敲門等了半天，無人應答，透過門縫将院子四面八方看遍了也沒找到人影，她長腿一跨，坐在行李箱上，接連打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只好作罷，重溫起周邊環境。

祈旸對桃源村的印象只勉強算是認得回家的路。

媽媽在她初中的時候二婚嫁給了林爸，她媽帶着她，林爸帶着八歲小女兒，四個人住進了桃源村算不上寬敞的房子。祈旸主動提出去上寄宿中學，一直到高考。

冬天的山光禿禿的，除非下雪才能吸引來一些拍照看雪景的人，否則就像現在這樣，街上行人寥寥。

這不，路上只有吃過午飯遛彎兒的兩個奶奶，她們瞧見個漂亮的人騎着箱子待在人家門口，好奇又警惕地打量她。

“奶奶們好，吃完飯散步吶。”祈旸主動笑着問候，盡管對她們沒什麽印象。

“诶對，散步呢，”其中一位奶奶笑着回應她，轉頭朝旁邊的夥伴說起悄悄話，“這是林家的女兒？幾個月沒見長這麽快，個子竄這麽高啦？”

另一位奶奶大剌剌地上下掃了祈旸幾眼，反駁她：“你啊眼睛真是不行了，這哪是林帆，我看是黃俪她帶來的大女兒吧。”

“哦，是嗎？”眼睛不好的那位奶奶又不确信地多看了幾眼祈旸。

老年人聽力不好，悄悄話說得很大聲，一個字沒落地被祈旸聽見，她沒說什麽，微笑目送她們走遠。

影子從腳下被拉到路中間變得斜長，祈旸按着肚子，一動不動地等。最後一塊巧克力給了那個小姑娘，胃開始隐隐痛起來。

充電寶早已陣亡，手機和人的電量格都跌至紅線，就在眼冒金星的最後關頭，她終于等到踩着七彩祥雲來的鑰匙。

冷不丁一聲刺耳的急剎讓祈旸皺起眉，她擡眼看向來人。

電動車在她面前停下，黃俪脫了手套，從挎包裏掏出鑰匙往後一遞：“去，開門。”

林天樂接過鑰匙，從車後座翻下來，蹦蹦噠噠就要去抱祈旸：“姐姐！”

一陣麻意順着足底爬滿全身，祈旸緩了一會才站起來，平着手掌從他頭頂比劃，“長高不少啊，林樂樂。”

“快開門！進家門了再親近，還等不及了。”黃俪催促道，連着按了好幾下喇叭。

祈旸摸摸林天樂的頭，拿過鑰匙，邊開門邊問：“你們去哪了，打那麽多電話都不接，不是說了我中午回來嗎。”

黃俪騎車進院子，從把手和車簍裏拿下來四五個袋子，不耐煩地扯開圍巾，“還不是給你弟買過年新衣服，折騰死了。”

林天樂一聽做了個鬼臉，奪過鑰匙去開堂屋的門，一溜煙爬到海綿墊上玩積木去了。

祈旸接過黃俪遞來的袋子，“就你倆在家啊，他們呢。”

黃俪擰眉在她臉上轉了幾眼，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火氣，說話更沖：“林帆去她媽那過年，早被接走了，你爸他被調到外地新廠，後天才放假。你回來正好教你弟拼音算術，天天吊兒郎當不好好學，期末語數綜合才考89分，全班倒數！”

黃俪瞪了眼玩得專心的林天樂，“你看着別讓他溜出去亂瘋，我做晚飯去了。”

拉開袋子随意一掃，新棉襖、新褲子、新鞋、新的帽子圍巾手套件件沒落。五六歲的小孩長得快，一天一個個頭，去年買的今年就穿不了了。

祈旸放下東西，剛塞了塊小熊餅幹到嘴裏續命，林天樂就跑來抱住她大腿，仰頭沖她撒嬌：“姐姐，我可想你啦！你平時都不回來看看我，是不是喜歡上了幼兒園裏別的小朋友？”

肉乎乎的小臉皺成個包子，祈旸夾住他癟在一塊兒的嘴巴，笑他：“你這嘴撅得都能挂醬油瓶了。”

林天樂掙紮開，用不滿的小眼神無聲控訴祈旸，祈旸被萌得敗下陣來，跟他道歉：“對不起啊，我這學期都在實習，一直沒什麽空檔能回來。”

臨近畢業，不光實習，問卷表格調查n件事情就像打地鼠一樣，不知道下一刻哪個老鼠就從哪個坑裏冒出來沖你耀武揚威，所以這次還真不是祈旸故意不回來。

然而這個解釋并不能讓林天樂滿意，他嘴巴翹得更高，算起舊賬：“這個學期之前你也不回來啊，自從上了大學，你回家的次數我一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每次還都只待幾天，大學有那麽好嗎？”

這是事實，祈旸沒法辯解，不過——

“一個手指頭只能比一和九，你想說的是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吧？”

林天樂伸出兩根食指看了半天，成功把自己的臉氣紅了，“你知道意思不就行了！哼，壞蛋姐姐，我不理你了！”

一言不合就要跑，祈旸揪住他後脖子，盯他：“你別跑，媽說讓我教你拼音算術，把你幼兒園的寒假作業拿來給我看看。”

“我已經幼兒園畢業了！沒有作業！”一聽作業他腿蹬得更快了。

祈旸也不在意他到底有沒有作業，呵呵幹笑了兩聲：“沒關系，姐姐為你量身定制一套也不是什麽難事。”

林天樂頓時不掙紮了，表情幽怨又委屈。別看他平時和黃俪頂嘴花樣多，但遇上祈旸只有被壓制的份，他埋頭拿積木一塊疊一塊地堆高，要造堵牆把自己藏起來似的。

吓唬的目的達到，祈旸挑眉，高擡貴手放了小弟一馬，心情舒暢地回房間收拾行李。

卧室姐妹倆共用一個，光林帆的領地就占了五分之四，祈旸只有牆邊一張小床的位置，林帆人不在祈旸不會多占她什麽，但心裏覺得寬敞不少。

-

黃俪在廚房喊吃飯了，林天樂立馬扔了積木跑去，一屁股背坐在他的專屬板凳上，嘴裏還嘟嘟囔囔地念叨。

祈旸盛好三人份的飯端上桌，把嶄新的奧特曼圖案碗遞到林天樂面前，“你不樂意也沒用，除非媽媽也同意。”

黃俪不等坐下就扒了一大口飯，看她：“同意什麽？”

碗上奧特曼的頭和脖子被林天樂的小手緊緊扼住，祈旸直視他，挑眉說：“他說他幼兒園畢業了，沒有作業。”

黃俪一聽臉就耷拉了，夾肉到他碗裏，“胡說，還有半學期呢。沒得商量，讓你姐教你，現成的老師不用，你還想去外面請一個啊？”

糊弄失敗，林天樂不高興但又不敢發作，只能把氣撒在食物上，他龇牙狠狠嚼肉，抱着碗大口扒飯。

“喲，表現不錯，值得表揚，今天媽媽做的菜合你口味吧，買的都是你愛吃的。來，再多吃點肉，蔬菜也吃，別挑食。”黃俪很滿意，又夾了許多菜進奧特曼碗肚子裏。

祈旸沒參與到親子互動中，把碗邊的破缺口轉到一邊，一言不發地吃飯夾菜。

餓太久，都食不知味了。

可能是她太過安靜反而引起了黃俪的注意，手還拿着筷子就抓起頭發打量起來：“你這頭發怎麽回事啊？燙頭發了？進門看到就想說了。”

“借室友卷發棒卷的，洗一下就沒了。”祈旸回答。

手指頭重重撚了幾下發絲，确認不是燙發黃俪才收回視線，“那就行，別搞亂七八糟的，讀書出頭了多掙錢比什麽都強。要我說你那專業還是不好，林帆她媽那邊有個親戚，計算機專業，人家剛畢業就能拿上萬了。”

祈旸低着眼嚼飯，沒說話。

黃俪把嫩青菜芯都撿給林天樂，抽空瞥她一眼：“畢業後助學貸款你自己還，知道嗎，供你弟還要花大把錢呢。”

“知道，你說好多遍了。而且沒記錯的話，我很久沒問你要過錢了。”祈旸語氣平靜，擡起頭看她。

黃俪眼睛一瞪，筷子敲在碗邊發出刺耳的噪音，“看我幹什麽，不問我要錢還指望我誇誇你？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表揚你，還不都是你應該的，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像你初中那麽大的時候就出來上班了！”

她盯着祈旸，拿筷子在菜裏随便攪攪，聲音更大：“要我講，老巷那個程家的小孩才厲害哩，年紀輕輕就在澳洲有農場，那得賺多少錢啊！人家才叫牛呢，才真要誇！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

“吃飯不許東張西望。”黃俪把林天樂的頭按下去，繼續葷素搭配地盯着他吃。

很神奇。

一瞬間，食之有味，嘴裏的米飯竟嘗出苦澀了。

……

晚風嗚嗚回蕩，光禿的樹幹在夜幕裏定格下張牙舞爪的剪影，這個點只有路燈還在亮了。

祈旸拾好廚房出來，坐在院子裏，靜靜看着夜空。

半晌，她拿出手機，在翻找什麽，屏幕微弱的光亮照在她淡漠的臉上。

【旸：注意到你今天的穿搭比較小清新，而且你的性格很可愛，猜想你也許會喜歡這些店鋪的衣服風格，所以發給你看看，就當是你誇獎我的謝禮了。當然不喜歡也沒關系。】

【旸：圖片.jpg】

【旸：圖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