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白

告白

電視裏放着春晚小品，老人守在家裏看節目，大人在家門口點燃煙火，惹來小輩們一陣歡呼雀躍。

鞭炮聲漸歇，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煙火味，大人們閑聊亂逛，小孩們悠着仙女棒一根接着一根，手忙腳亂，恨不得有隔空點火的超能力。

祈旸看着手裏閃耀的仙女棒晃了神，一時間無所适從。她已經很久沒玩過這些了，上一次玩也在老巷，還是大家都在的那個新年，已經過去了十年。

火光盡職地閃爍到最後一刻，直至熄滅，剩下焦黑的鋼絲棒。

祈旸瞳仁裏倒映的光滅了又亮，程霁把光禿禿的棒拿走，遞給她一根新的。

她一愣，擡眼看向那只手。和記憶中不同，這手依舊修長，只是不再白皙如玉，虎口處也長出了繭。

她收回視線，沒接，輕聲拒絕：“不用了，這都是給小孩玩的。”

“別動，”程霁塞給她，拿來根新的湊過去點燃，下一秒火花交疊加倍絢爛。

他微笑地看着她，“誰說只有小孩才能玩，我買了很多，随便玩，玩到盡興。”

祈旸覺得這火光太近，烤得臉熱，于是把仙女棒拿遠了點，慢慢轉動手腕畫了一個圈。

“對，就是這樣，悠起來，”程霁鼓勵她，指指扭着屁股玩瘋了的王博旦，“你看他，這麽大年紀還玩那麽嗨，我們兩個小孩可不能輸給他。”

祈旸撲哧一下笑出來，畫圈的動作逐漸熟練輕盈。

王博旦跑過來奪走程霁手裏的仙女棒，在他耳邊扯着嗓子喊：“別以為炮仗聲吵我就聽不見！你倆是不是說我老呢，你也就比我小幾天而已！”

他回頭點上新的，一手拿一個，左手畫龍右手畫虎地浪起來，對他們強烈控訴：“你們兩個！從小過家家都是你倆當爸爸媽媽，我當兒子！現在居然還嫌我老？”

祈旸手裏的熄滅了，程霁接着遞過去新的，眼睛都沒擡一下，揭穿他：“那是你砸了旸旸心裏愧疚，你主動要求的，不怪我們。”

王博旦默了一瞬，搖頭晃腦拿腔拿調地學舌：“喲，可不怪你們。”

氣氛被調動地活躍，祈旸也慢慢放得開，一連玩了半小時，手裏的光都沒有斷過。

王博旦按打火機按得手都疼了，撂了挑子抱怨：“你怎麽就顧着老婆，不管兒子呢？”

祈旸聽見，不動聲色，專心畫圈。

程霁眼裏閃過慌亂，見祈旸好像沒聽見松了口氣，小聲對他呵道：“閉嘴。不過你叫我一聲爸爸，我還能考慮考慮。”

王博旦立馬沒骨頭似的抱住程霁手臂，裝撒嬌的語氣：“爸爸爸爸，好爸爸，給我點嘛，爸爸。”

程霁一把推開他，別過頭笑罵：“你滾啊，我要吐了！”

王博旦不撒手，死死貼着他：“爸爸爸爸——”

程霁被他糾纏不得，向祈旸投去求助的目光。

祈旸看得樂不可支，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想法。

這時一個男孩跑過來拉扯程霁的衣角，解救了他。

程霁掙脫魔爪，正了正衣領，彎腰問：“怎麽了小朋友。”

“我們的煙花放完了，我可以買你們的嗎？”他怯生生從身後拿出一個紅包。

“不用，”程霁一笑，拿了兩盒給他，“送你們玩。”

小男孩有點猶豫，但架不住身後小夥伴的催促，于是收下，挂上笑臉樂呵呵地道謝：“謝謝黑人哥哥！”

“……”

黑、人、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博旦捂着肚子眼淚都笑出來了。

程霁垂下頭，好笑又無奈，怎麽回個國還天天遭受人身攻擊呢。

“他可不是黑人哥哥，”祈旸蹲下看着小男孩，聲音溫和，“哥哥只是曬太陽曬多了，皮膚吃不消才變黑了，一個冬天就會白回來的。”

她湊近，小聲對他說：“其實這個哥哥長得很帥的哦。”

程霁見倆人說在悄悄話，側耳去聽。

還沒聽見說什麽，祈旸已經起身站起來了。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他們說：“謝謝漂亮姐姐，謝謝帥哥哥！”

說完跑走了。

漂亮姐姐自然指的是祈旸，那，帥哥哥是說他嗎？

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懶散，煙火下程霁的臉廓忽明忽暗，唯獨那雙黑潤的眼睛熠熠生光。

零點的鐘聲即将敲響，這時是最安靜的。

程霁把門前他們玩樂的垃圾收拾好，三人在武芳家門前臺階上無聊地坐着。

祈旸感覺有些困倦了，眼皮乏重，不自覺地小雞啄米，直到頭沉沉摔在一個肩膀上。

她瞬間清醒，擡眼看去。不知什麽時候他坐在了自己旁邊。

燈光落在頭頂，這個角度看，程霁下半張臉落在陰影裏，顯得冷厲。他嘴角之前的創可貼撕掉，露出一道很淺的紅印，為他增添了些難以言說的味道，讓人忍不住盯着看。

仔細想想，現在的他和小時候又很不一樣。

他那時個子矮，皮膚白身材瘦，被大孩子欺負也不懂得反抗。直到她擋在他身前，額頭留了疤，程霁就變了一個人，不許任何人欺負她，一直在她身邊保護她，最後還成了巷子裏公認的孩子王。

程霁察覺到視線，側頭對上祈旸的眼睛，揚了下眉。

是在問她怎麽了。

祈旸搖搖頭，雙手環抱住小腿，下巴擱在膝蓋上。

“唉。好懷念小時候啊，無憂無慮，想怎麽瘋怎麽瘋。”王博旦突如其來地追憶往昔，“我還記得祈旸幼兒園大班的時候老師來家訪，誇她聽話、聰明、可愛，巷子裏的爺爺奶奶都喜歡她。當然啦，長大了也漂亮也招人喜歡。”

這誇獎是真心的，可祈旸卻沒接話，頭埋進臂彎裏，聲音悶悶的，“我讨厭幼兒園，也不喜歡可愛這個詞。”

“啊？”王博旦探頭瞅她，“為什麽，我聽說你學的專業不就是——”

“你們看這牆，”程霁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牆邊，把話題轉過去，“現在看，它其實一點都不高。”

王博旦對這牆更有興趣，“小時候天天想翻這牆，現在踮個腳就能看見後面是什麽。我倒要看看那頭到底是啥，讓我以前那麽惦記。”

巷尾的這堵牆一直都在，隔絕開視野，如今已經老舊許多，輕輕一碰就掉下來好多石頭渣。

“什麽呀，看不見啊。”王博旦踮腳扒着牆頭，伸頭看那邊，但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

“一片荒地，再遠點就是墳地。”祈旸看着牆，但似乎視線穿透了牆，看的是牆背後。

“啊？”聽到墳地兩個字王博旦有點打哆嗦，又覺得奇怪：“你怎麽知道的？”

祈旸手掌落在身側，指尖摩挲凹凸不平的狗爪印，語氣平靜：“因為我外公和歡歡都埋在那頭。”

王博旦驚訝，撓着頭聲音漸弱，“對不起，我不知道……”

程霁也默住，說不出話，心肺像被什麽頂住，悶得一陣疼。

祈旸朝他們寬慰笑笑：“沒關系，你們又不知道。”

程霁不忍去看她安慰的笑臉，背過身，面朝那片黑暗。

他們是知道的，幾天前從王奶奶那裏聽說來，只是沒想到，竟然就在這一牆之後。

“十，九，八，七——”

屋內武芳鼓掌倒數的聲音打破了詭異的寂靜。

王博旦抓住活躍氣氛的機會，點着手表：“倒數了倒數了！馬上就是新年了！”

“三、二、一！新年快樂！奶奶壓歲錢拿來！”他掐表倒數，一溜煙跑進屋裏去了。

鐘聲敲響，嶄新的一年按時到來，黑天裏綻放開朵朵煙火，把光和溫暖盡可能撒向每一個角落。

祈旸走到牆邊，透過磚頭之間的縫隙，趁着煙花的光亮看見那頭的土地。她之前路過那裏，發現就在這堵牆背後的一小片空地被籬笆圍了起來，冬天地又冷又硬，只有枯黃的野草，看不出原先種的到底是什麽。

“新年快樂。”程霁的聲音輕輕落在她耳邊。

祈旸微微擡頭，之前的誤會似乎心照不宣地一筆勾銷了，她彎起唇角溫聲回應他：“你也是，新年快樂。”

煙花聲此起彼伏地炸在耳邊，程霁的聲音很輕，但被她清楚地聽見，他說：“旸旸，你願意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嗎。”

世界仿佛被按下靜音鍵，只剩下絢爛煙花照耀下的彼此。

程霁垂着眼睑，神情嚴肅，在看她。

祈旸訝異地睜大了眼，懵然無措。

程霁眼裏裝下她的反應，下颌緊緊繃着。

他不後悔剛才的告白，只懊悔自己讓她等了太久，就算被拒絕，如果能一直這樣待在她身邊，也就心滿意足了。

兩道視線坦然直接地交彙，碰撞，祈旸的心劇烈地跳動着。

“我不是一時興起，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王博旦噌地沖出來，晃着兩個紅包顯擺沖他們，“我有兩個大紅包！我奶奶一個，武奶奶也給了我一個！”

“……”

“……”

沒了，什麽都沒了。

戛然而止。

蕩然無存。

祈旸低頭咳了聲，很勉強地扯開嘴角朝王博旦笑了下。

“還愣着幹嘛！快進去領紅包呀，記得嘴甜一點多說些吉祥話！”王博旦壓根沒注意到氣氛的變化，興沖沖地傳授經驗。

“……好。”祈旸僵硬地點頭。

轉身就要進屋。

“旸旸。”程霁叫住她。

祈旸身形一滞，忐忑地回頭：“嗯？”

他該不會，要當着王博旦的面再問一遍吧。

程霁朝她走近兩步，從大衣內側口袋拿出一個紅包，雙手遞給她，眉目低順下來，看着她：“歲歲平安。”

祈旸微愣，遲疑了一下接過，溫吞道謝：“謝謝。”

程霁展顏一笑，朝屋內偏了偏頭，“快進去吧。”

目送祈旸進了門，王博旦似乎剛回過勁來，盯着程霁問：“你們倆剛剛在幹嘛？”

程霁不想看見他，手克制地放進兜裏握拳，面如死灰：“什麽都沒有。”

“明明就有！快如實招來！”王博旦手臂一輪，試圖鎖住他的喉嚨，“對祈旸溫柔和煦的，對我就不耐煩？你有沒有良心啊！”

程霁扔開他的手，太陽穴突突地跳，“你好吵。”

王博旦倒抽口氣，捂住心髒，嘴唇誇張地抖動，“你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不給我紅包就算了，還嫌棄我吵！這樣吧，你要是給我個紅包彌補我就原諒你。”

忍耐告急，程霁努力拉住理智：“閉嘴。”

王博旦作死，還堅持不懈地撒潑扯皮：“就算我們不是真父子，好歹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啊，你怎麽能這麽區別對待！”

誰、跟你、青梅、竹馬。

忍不了一點了，程霁咬牙吐出兩個字：“你，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