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41章

水雖然涼了, 但是流過舌尖時,甜津津的。

許黎明重新爬上了床,整個人放松在松軟的床鋪裏, 聽着陸白天走動的聲音,燈被關上,寝室陷入空曠的黑。

直到又躺了一會兒,黑暗裏朦胧的擺設才重新進入視線, 窗子沒關嚴,窗簾靜靜地飄。

許黎明沒有一絲困意, 她翻來覆去一會兒,将頭擱在欄杆上開了口:“白天, 你睡了嗎?”

“沒有。”清淺的嗓音在對面響起。

“你不困嗎?”許黎明沒話找話。

“困。”陸白天輕輕回答。

“那晚安。”許黎明說, 她把掌心放在小腹上,阖眼躺了會兒, 怎麽也睡不着。

于是又忍不住開口:“白天,你睡着了嗎?”

對面的床鋪無言片刻,最後還是耐心地回複:“沒呢。”

聽見她沒睡,許黎明更是肆無忌憚:“白天, 你一直待在這裏嗎?”

“嗯,我出生就在這裏。”陸白天回答,“但我是湖北人。”

許黎明翻了個身, 她沒去過湖北, 思考良久後:“我喜歡吃熱幹面。”

陸白天也動了動,床随着她倆的動作搖晃:“我從來沒回去過。”

“為什麽?過年呢,不回老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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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黎明開始對陸白天的身世産生了好奇。

“不回。”陸白天說, 她似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事無巨細地回應, “我媽媽和家裏關系不好,十幾歲就離開家了。”

這些年她和媽媽一直猶如浮萍,在這個地方無根般浮浮沉沉。

原來如此,許黎明睜眼看着黑壓壓的天花板,又随口問:“你高中是哪個學校啊?”

這回對面沉默更久,久到許黎明以為對方睡着了,夜色中才又響起陸白天蚊蠅般的聲音:“芳坪中學。”

許黎明差點坐起來,她半撐着上身,十分驚訝:“你也在芳坪?我高一高二都在那裏,怎麽沒見過你?”

按理來說,陸白天應該和她是一屆的。

“我,不太愛出教室。”

許黎明慢慢松了手臂,躺回柔軟的被窩,心裏的漣漪漸漸平靜,也是,白天應該是那種每天坐在第一排,連課間都在刷題的學霸。

自己成天除了玩就是玩,只有轉學後才開始發憤圖強,哪兒會認識陸白天。

“你高二是哪個班的?”無意中發現兩人早就有過交際的許黎明有點興奮。

“實驗三班。”

許黎明哦了一聲,她将一只胳膊枕在腦後,那應該的,她在普通班。

不過林晚應該在她隔壁,自己當時常趁着課間去騷擾林晚,不知道有沒有撞見過陸白天。

真可惜,那會兒不認識。

許黎明在嗓子眼裏發出嘆息,嘆着嘆着就睡着了,全然不知曉,對面剛才說困了的女孩,睜着雙眼看了半夜的漆黑。

陸白天直到淩晨才迷迷糊糊入睡,八九點鬧鐘響起,在躁動的鈴聲打破清晨的剎那,她就迅速地将其按掉了。

許黎明沒有被吵醒,她只是翻了個身,把被子夾到雙腿之間。

陸白天松了口氣,無聲無息地下床,走過許黎明床位的時候,踩着椅子幫她蓋被子。

許黎明的睡褲撸到了大腿根,露出兩條筆直的長腿,把被子夾得很緊,腰都露在外面。

陸白天紅着臉拽了半天,最後用床邊的靠枕代替被子,這才将被子解救出來,嚴嚴實實蓋好。

雖然是晚春了,但寝室裏還有陰氣,容易着涼。

做完一切後,陸白天這才鑽進衛生間刷牙洗臉,穿好衣服溜出寝室。

她今早還有兼職,是去做家教,上次那個男人雖然兇,但推薦的這家人人很好,還會給她準備早餐。

每次有人對陸白天好時,她總會很不适應,總想多為對方做點什麽來抵消這種不适應。

所以每次去那裏時,她都會給女主人帶一束花。

今天趕時間,陸白天沒來得及去花店,還好地鐵口有位老奶奶在擺攤,她便買了幾朵沒包裝的白玫瑰,小心翼翼捧在懷裏。

然後在地鐵上打開書本備課,小學的作業對她來說很簡單,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會先把內容過一遍。

陸白天正看得沉迷,手機卻忽然開始震動,她接起電話,對面傳來女人的聲音。

“白天,你出發了嗎?”女人語氣裏滿是抱歉,“彤彤今天早上突然拉肚子,我着急送他去醫院,忘了告訴你。”

陸白天看了眼膝蓋上的課本,輕聲回答:“沒事的,我還沒出發。彤彤還好嗎?”

電話那端的女人松了口氣:“那就好,我怕讓你白跑一趟。彤彤就是吃壞了肚子,沒什麽大礙,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陸白天連聲說。

她挂了電話,地鐵此時已經快到站了,她收起課本,有些無所适從。

再回去學校有點太遠了,于是她猶豫了會兒,準備回家看看,好在這裏離她家沒有幾站。

陸白天背着書包換乘,周末的地鐵哪哪兒都是人,她幾次差點被湧動的人流推到牆角,又被擠回來,像一條誤入深海的小魚。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她呼出口氣,快跑幾步拐進了巷子,這才得以解脫。

她家離地鐵站又是好一段距離,步行很久後,才隐約看見了那一片低矮的樓房,陸白天熟門熟路地躲開了隔壁大娘潑的洗腳水,鑽進了黑暗的樓道。

陸白天伸手敲門,但門內沒有回應,她便從書包裏翻出了鑰匙,将鎖擰開。

門內是熟悉的污濁,她打開燈,第一步便将花放在桌上,推開了卧室門,将窗戶打開。

清新的風順着窗子的縫隙鑽進來,吹散了周圍的沉悶,陸白天深吸了兩口,然後去敲對面卧室的門。

卻怎麽都敲不開,陸白天的心跳逐漸劇烈,她開始用力砸門,可裏面還是沒有動靜。

“媽媽?”她顫抖地喊了一句,聲音被寂靜的房間內放大了幾倍,吵得人耳膜生疼,可還是沒有回應。

她焦急地轉了個圈,想拿手機找人開鎖,又怕時間太久來不及,惶恐間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擡腳便往門上踹去。

咚,咚,咚,連帶着門框都在震。

對門的大爺忍受不了噪音,又探出頭破口大罵,但陸白天沒有時間理會,她更加用力地踹門,終于,門鎖開始松動了。

最後一下,她整個人随着踹開的門撞進了房間,踉踉跄跄停住,木門的鎖眼都裂了,上面的鐵片掉了下來,清脆的一聲響。

“媽媽!”她沖向床鋪,女人正靜靜側趴在床上,臉色慘白,地上滿是嘔吐物,令人窒息的味道洪水一樣将陸白天淹沒。

陸白天整個人都僵硬了,她定定看了幾秒,大腦一片空白。

但理智很快占據上風,她手腳并用爬到床上,伸手去探女人的鼻息,察覺到微弱的氣流後,又去摸女人的喉嚨。

還好沒有窒息,地上的嘔吐物也還是溫熱的,她拽了一把女人的手臂,半把安眠藥噼裏啪啦落到地上。

陸白天的眼淚湧出眼眶,她六神無主地去摸手機,瘋狂地點了許多下才将其打開,顫抖着撥打了120。

接線員冰冷的聲音響起,陸白天開口,她的聲音比出乎意料地同樣冰冷:“我媽媽吃安眠藥自殺了,地址是紅旗路平安社區5幢401。”

那邊接線員在說什麽,似乎在叮囑她如何處理,她機械般地回複着,将打開免提的手機扔在床上。

她該怎麽辦?

她能做什麽?

陸白天隐約聽見了催吐幾個字,于是跳下床,去廚房沖了一大盆鹽水,對門的大爺已經開始怒吼着敲門,陸白天将門打開。

大爺手敲空了,随後面前出現了一張蒼白濕潤的臉,罵聲堵在了喉嚨裏,

“我媽媽自殺了。”女孩神游似的開口,她似乎沒意識自己在流淚,只輕輕說,“大爺,您能幫幫我嗎?”

驚恐的大爺無措地進了門,按照指示扶着女人坐起,掰開了女人的嘴。

那屋子裏一股子惡心的味道,大爺忍着嘔吐的沖動,看着女孩一言不發地用杯子舀起一杯杯鹽水,倒進女人口中。

女人在昏迷中無意識将鹽水喝下,不知喝了多少杯後,忽然俯身趴大口嘔吐,更為難聞的味道嘩啦嘩啦灑了一地。

女孩卻像沒聞到一般,安靜地等她吐完,然後繼續喂。

不知道過了多久,救護車終于停在了樓下,有人上來擡走了女人,女孩也跟着一起走了,只留下仍然滿臉驚恐的大爺,晃晃悠悠走出大敞着的門。

陸白天坐在急診室的門外,冰冷的長椅包裹了她的身軀,奪取着她體內的熱氣,又或許早就沒有熱氣了。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鞋,那上面還落了一些嘔吐物,于是她掏出紙巾,小心翼翼地将髒東西擦掉。

然後繼續無神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狹長空曠的走廊。

好冷,她閉上了眼睛。

等她再醒來時,是被醫生搖醒的,醫生白大褂穿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此時那眼睛不自覺地帶了憐意。

“小姑娘,你是病人家屬嗎?”

陸白天從長椅上站起來,扶着發麻的腿點頭。

“那是你媽媽吧?還好及時洗了胃,藥物又剛吞下不久,所以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等會兒推到病房挂水,要住院觀察幾天,你去辦一下住院手續。”醫生遞給陸白天幾張單子,說話很溫柔。

“謝謝醫生。”陸白天輕聲說,她看着單子上高額的數字,步伐頓了頓,還是朝前走去。

醫生看着她的背影,沒忍心又開口:“姑娘。”

她噠噠噠走過來:“你媽媽這個狀态,持續多久了?”

“很多年了。”陸白天回答。

“她這個病,得及早進行幹預,如果條件好可以送療養院或者住院治療。”醫生看着陸白天身上洗得發白的衣服,“如果實在沒有條件,也最好有人陪着,随時叮囑她吃藥。”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陸白天沖着醫生鞠了個躬,又轉過身離開。

醫生看着女孩單薄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雖然早就見慣了世态炎涼,但每次看到這樣麻繩專挑細處斷的事,還是忍不住有所觸動。

陸白天辦好住院手續繳了費,銀行卡裏的餘額已經所剩無幾,她又買了些吃的來到病房,擁擠的病房中,女人昏昏沉沉地躺在被子裏。

她拉上了簾子,拿出一個蘋果來削,削着削着想起剛洗了胃還不能吃東西,又将水果放下。

走神地望着蒼白的病床,聽着病床外其他家屬聊天的聲音。

女人半睜開了眼睛,她似乎還沉溺在昏眩中,隐約看見陸白天的臉,伸出手想摸,但也只是稍微動了動手指。

陸白天沒有動,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昨天參加了校慶。”她忽然開口,“你猜我是什麽?”

“主持人。我第一次站在那麽大的舞臺上,但是一點都沒有出錯。”陸白天在笑,她看了眼女人青筋交錯的手背上,插着的針頭,“你看。”

她拿出手機,找出官網上發的一張有她的照片,舉在女人眼前。

照片上的她仰頭看着無人機,光灑在臉上,挂滿裙擺。

像灰姑娘體驗了一日公主。

女人開始流淚,她的嗓子受了太多刺激發不出聲音,咿咿呀呀地哭。

模糊地說着對不起。

“我知道你趁着周末吃藥,就是想或許我會回來,你也在猶豫。”陸白天也抹了把眼淚,“但我差點就不會回來了。”

“如果彤彤沒有生病,你就真的死了。”陸白天趴在床尾,小聲嗚咽,“我求求你。”

她語無倫次地一遍遍說。

“好起來吧,媽媽,求求你。”

許黎明好幾天沒見到陸白天了,自從那天周日陸白天離開寝室,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回來。

發出去的消息也沒人回複,許黎明甚至找到了輔導員那裏,才聽到了個含糊其辭的答案。

“她家裏有事,請假了。”聰哥說,“許黎明,你那話劇排練好了嗎?”

“還行還行。”許黎明也敷衍着,離開了辦公室。

見不到陸白天的日子總是空落落的,許黎明還大晚上溜出寝室,跑了一趟老城區,但是陸白天家裏靜悄悄的,沒人開門。

她又去敲對面大爺的門,同樣沒人開門,最後問樓下的鄰居才知道,大爺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前幾天連夜搬進了養老院。

真是咄咄怪事,許黎明不解,又有點擔心。

這樣的擔心持續了一周,只有排練的時候,許黎明才完全投入進去,暫時忘記了別的。

“邱秋,女主這一段的舞美,是不是能再獨特點。”許黎明抱着手臂站在角落看着,将一旁的邱秋喊了過來。

“這裏的情緒是從高亢突然跌落谷底,急轉直下的,我總覺得現在的場景太單薄了,情緒缺乏張力。”許黎明指着正在念白的秦朝鶴說。

“我也覺得。”邱秋回答,她摸了摸頭頂。

“我再想想吧。”許黎明說,“今天先到這兒,大家早點回去休息。”

她按了按太陽穴,最近作業量突然增多,話劇也要加緊排練,加上擔心陸白天,有點用腦過度。

頭總是隐隐作痛。

許黎明想着上次冰箱裏放進去的東西可能要壞了,得回去清理一下,于是叮囑陶寧如果查寝就幫忙打個掩護,然後背着電腦走出了校門。

地上出現了水滴,下雨了。

許黎明以最快的速度跑進了小區,但還是淋了點雨,她沒當回事,洗了個熱水澡就開始整理東西。

冰箱裏的東西果然都發了黴,把垃圾都扔掉後,她又坐在沙發上寫了會兒論文,直到意識有點模糊,才躺在床上。

外面的雨下大了,稀裏嘩啦的雨砸在玻璃上,世界宛若一片汪洋。

許黎明迷迷糊糊睡着,夢裏亂七八糟出現了很多場景,中途夢魇了幾次,在半真半假的世界裏,燃起了一場滔天的大火。

她睡得很不踏實,醒來就發了燒。

起初許黎明沒意識到自己發燒,畢竟她雖然不愛鍛煉,但身體素質一向還行,很少感冒。

但當坐起來時,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颠倒,她才後知後覺感覺到了不正常的熱氣,摸了摸腦門,發出一聲輕罵。

咚一聲砸回被褥裏。

許黎明忍着暈眩和頭痛給自己倒了杯水,吃了退燒藥,又點了外賣,外賣到了也懶得去取,繼續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生病好難受啊,還沒人陪,許黎明摸着滾燙的床單發呆,她打開手機,翻找聯系人。

許昇自然pass,薛怡也不太熟,朋友沒幾個,陸白天……她最近應該很忙。

室友們今天應該也有事,許黎明把手機扔了,過會兒艱難地摸了回來。

要不然請個阿姨?

算了,陌生人在家裏待着,她睡不踏實。

許黎明燒得有點意識模糊了,她隐約開始胡思亂想,自己不會死在這裏吧?

要不要打120?

但是發燒就打120,會不會太小題大做。

可自己也爬不起來去醫院。

許黎明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會兒,而後驚醒,原來是手機砸在了臉上。

她摸了摸被砸痛的鼻子,翻了個身蜷縮起來,打開萬年不發一條的朋友圈,拍了一個比耶的手勢。

配文:“發燒了,好難受。”

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看見。

點了發送鍵後,她又不知不覺睡着了,再醒來時,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許黎明咳嗽着,艱難地爬起身,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暈倒似的,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家怎麽這麽大,從卧室走到玄關好累。

打開門,清涼的微風吹醒了許黎明,她擠掉燒出來的生理性的眼淚,看清了門外的人影。

“白天。”她笑笑說,然後腿腳止不住發軟,緩緩往門外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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