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秦家夫妻下葬之後,秦淮和衛霍又在疾館內待了幾日。這幾日裏,管理疾館事務的主管派人傳信給秦淮的近親遠親,尋求能安頓兩個孩子的地方。
衛霍無父無母,又是在異鄉失去雙親,身世不明,秦淮卻不同。秦家夫妻倆皆有親戚,各自生活在安陽縣內的不同村落之中。
只是問了一圈,竟沒有人家願意接收兩個少年,主管不由唏噓。
他放下筆,長嘆一口氣,低聲道:“兩個孩子沒有落腳之地,總不能一直待在館內,這可如何是好吶。”
報信的人俯首道:“都是窮苦人家,自己養的孩子都可能吃不上飯,這一下子又添了兩個人頭,不願意也在情理之中。”
“話雖如此,但總不能真的就這麽算了。到底是有親緣關系在的,缺的只是錢罷了。這樣,兩個孩子情況特殊,到時候将此事上報給縣令大人,若願意收養他們,每年可以給收養人家一些補給。哦,對了,差點疏忽了。秦家夫妻離世,房子是要賣掉的,賣給他人後得到的錢應該不少,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服的可能要大些。”
“是,大人。”
又過了幾日,館內終于得了新消息,這次派人前去疏通有了成效,秦氏那邊總算有一家答應了下來。
主管也算是松了一口氣,立刻讓人告知兩個少年,命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館。
自那日送葬之後,衛霍食不知味,情緒一直低落,也不曾想過将來的事。得知自己要和秦淮去往秦家的親戚家中,并沒有一絲驚喜,相反又多了幾分迷茫。
負責送行的人将兩人先送到秦家,讓他們收拾東西,衛霍怔怔地在井邊坐着,看房檐上落着的幾只麻雀互相啄毛。
送他們的人說,這院子已經賣掉了,明日便會有人入住,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坐在這口井邊了。
麻雀叽叽喳喳地飛走了,衛霍低下頭,手指在井沿的石頭上摩挲,指腹觸到上面的一道道痕。
秦淮收拾好包袱,走出去叫了他一聲:“衛霍,走了。”
衛霍恍然回神,轉頭,看着站在房門口的秦淮。
他雙眼一酸,頭不擡,手指緊緊地扒住了井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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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走到他身邊,将人拉着站起來,低低地說:“走吧,有人在外面等着。”
衛霍咬着下唇,停了陣,将頭抵在秦淮的肩處。他沒發出聲音,但秦淮能感覺到肩膀處的濡濕。
他用手撫了撫衛霍的後背,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別怕,以後有我陪着你。”
衛霍帶着嗚咽嗯了一聲,将又從眼中流出的眼淚抹在秦淮的肩膀上,片刻後直起身體,和秦淮一起離開了生活了數十年的地方。
坐上馬車時,他掀開車簾回頭望了一望。
一方院落沐在落日餘晖之下,帶着他不得不丢下的少年時光立在那裏,靜默而寂寥。
願意收留他們的是秦淮的姑姑家,秦家夫婦尚在世時,兩家人來往并不多。
當衛霍在馬車上問起時,秦淮也說不出太多,只知道姑姑家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名叫王敏,和秦淮同歲,因為大了一個月,他們須叫表姐,王敏還有一個弟弟,今年十一歲,叫做王戟。
兩個時辰過後,馬車停在了臨鎮的一處村落裏。
提前得了消息,秦淮的姑姑秦秀英就等在家門口,馬車停下後便接他們進了屋。
在門口的時候衛霍就聽到了裏面傳來的笑鬧聲,進去便看到樸素的院子裏有兩三個男童在玩耍。
其中一個聽到動靜擡起頭,烏溜溜的眼睛瞧了瞧秦淮和衛霍,轉頭問秦秀英:“娘,這些是什麽人啊?”
衛霍便知道他是秦淮的弟弟王戟了。
秦秀英走過去摸摸他的腦袋,輕描淡寫地道:“他們是你的表哥。”
王戟歪着腦袋看着他們,哦了一聲,又轉過頭繼續和同伴們玩耍。
人已送到,來送之人很快便離開了。
秦秀英将他們帶到了院子東邊的一間房中,面無表情地道:“你們以後就住這裏,床鋪已經收拾好了,你們将包袱裏的東西取出來放置好,晚點我叫你們就過來吃飯。”
“謝謝姑姑。”秦淮說。
衛霍愣了一下,也跟着道了一聲:“謝謝姑姑。”
秦秀英沒有應聲,轉身便走了。
除了秦家夫妻的遺物,他們自己需要帶的東西并不多,無非是些輕便的衣服,還有一摞書和一些小玩意。
王家分給他們的這間房很小,房內的家具擺置少得可憐,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以及一個歪歪扭扭的木櫃,牆皮粗糙得很,角落裏有密密麻麻的蛛網。床榻上的被褥帶着潮意,散發着一股子濕冷的氣息,衛霍聞着便冷了心。
他大約已經明白了自己和秦淮今後的處境,但有個落腳之地已經不容易,沒什麽好抱怨的。
将書從包袱中拿出來,衛霍看着最上面的《論語》,想到了要求嚴苛的陳束,也想到了學堂中的種種。他現在已經不在安陽鎮,也不可能再在那邊讀書。
“我們以後在哪裏讀書?”衛霍問秦淮。
秦淮看着他,又低下眉眼,沉聲道:“可能讀不成了。”
并非所有的務農之人都和劉大娘與秦澤一樣認為參加科舉是孩子的出路,否則大多數人就不會世世代代都還在務農。無論是大女兒還是小兒子,秦秀英都沒有讓他們去學堂讀書。
飯桌上,衛霍也認識了秦秀英的丈夫,秦淮的姑父王彥。
從面相上看便知他性格森冷陰郁,不好相與。自看到秦淮和衛霍開始,王彥既沒有主動和他們說話,也沒有承他們的問候,只是悶頭吃飯。
至于他和秦秀英的兩個孩子,王敏和王戟,也都沒有對衛霍和秦淮表示出親近之意。
一頓飯吃得衛霍心裏發悶,以前在秦家,飯桌之上常有歡聲笑語,和此時的境況相比自在許多。
喝完最後一口粥,王彥将碗筷放下,目光掃過家中多出來的兩個人,說:“今晚睡早點,明日寅時起床,和我一起下地去。”話畢不等回複,站起身便要回房。
秦淮默默不語,衛霍忍不住出聲道:“姑父,附近有學堂嗎?”
王彥原本已經轉過身去,聞言又扭過頭,皺着眉道:“學堂?”
“嗯,”衛霍小心翼翼地說,“以前我和阿淮哥哥在村子附近的學堂念書。”
王彥眯起眼,不耐地說:“家裏沒有錢供你們讀書,別的不用管,好好種地便是。”
衛霍心中一冷,下意識地轉過頭,身邊坐着的王戟朝他做了個鬼臉。
如果是以前,衛霍對于讀書或許沒有這麽大執念,可陡然間失去了疼愛自己的大娘和大伯,又聽到了她的那一番話,知道他們對自己的希冀,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棄讀書這條路。
王彥不讓他去學堂,可書還是要讀。白日裏要種地,偷閑的時候衛霍會默默背誦課文。夜裏休息下來,便在房內點根蠟燭,燭光搖曳間,他将那些繁雜的論理細細捋通。
想不通道理抓耳撓腮時衛霍也有幾分後悔,若是早些時候不貪玩,背了更多書,如今也能輕松一些。好在他腦力勝于常人,刻苦用功後進益頗快。
在王家,秦淮也沒有落下讀書,只是不似他那樣刻苦,且常分出些時間去村子東邊的樹林裏練武。
這一日耕種完,吃過晚飯,衛霍精疲力盡地回到屋裏,歇了一陣後準備看會兒書。
手往枕頭下一探,什麽也沒有摸到,他心頭疑惑,直接将枕頭拿起,下面空空如也,沒有之前放在這裏的《春秋》。
秦淮撩起簾子走了進來,衛霍從床上跳下,跑到他身旁:“你有看到我的《春秋》嗎?”
秦淮輕輕皺眉,搖了搖頭:“沒有,怎麽了?”
“原本是放在枕頭下,但現在找不到了。”
秦淮側頭,目光在房內掃視一圈:“再找找,我也幫你找。”
兩人将屋子裏的角角落落都翻了個遍,那本《春秋》就是不見蹤影。
最後,衛霍是在院子西邊,王戟的木頭玩具下找到的。他的書被壓在一堆木頭渣子下,慘遭蹂.躏,書頁變得破破爛爛,一抖便嘩嘩地掉着碎片。
衛霍氣急,找到比自己挨了一頭的王戟,厲聲道:“你把我的書弄成了這樣,必須得賠我一本。”
王戟吸着鼻涕,瞪着衛霍道:“憑什麽賠你?”
“憑這是我的書!”
“這裏還是我家呢,你們住在這裏,就要聽我爹我娘我姐姐還有我的。”王戟一邊翻着白眼一邊傲氣地道。
衛霍怒極,一腳便踢在了王戟的屁股上。
身上一受疼,王戟先是呆了一瞬,緊接着臉一垮,立刻嚎啕大哭起來:“爹,娘,衛霍欺負我,他欺負我嗚嗚嗚……”
這一嚎哭便沒個停歇,如願将屋裏的秦秀英引了出來。
“怎麽了?哭什麽?”秦秀英說着走過來。
王戟見到她,邁開腿就撲了上去,抱着秦秀英的腰蹭着眼淚鼻涕,聲音百般委屈地道:“娘,衛霍剛才打了我,好疼。”
秦秀英頓時心疼起來,用手拍着他的後背:“不哭不哭,我兒不哭,娘幫你教訓他。”
王戟将臉半埋在秦秀英的懷中,偷偷瞄了眼衛霍,朝他得意一笑。
哄完了兒子,秦秀英看向衛霍。
“他把我的書糟蹋成這樣,還不承認錯誤,我氣不過才踢了他一下。”衛霍木着臉解釋,但他已經猜到這樣的解釋不可能有用。
果然,秦秀英陰沉着臉道:“小戟這麽小,拿了你的書只是看個熱鬧,肯定過一陣子就還回去了,弄壞也是不小心,你倒好,一點也不懂愛護弟弟,就因為一本破書還打了他,下手那麽重,簡直太不懂事了!明日中午沒飯給你吃,餓一頓好好反省。”
說完,她牽着兒子進屋,門關上前,王戟從屋裏探出頭,美滋滋地朝衛霍做了個肆意的鬼臉。
衛霍攥着手裏已不能再看的《春秋》,氣得直發抖,回到屋裏時兩只眼睛紅得厲害。
他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不能生氣,不值得生氣,不過是餓一頓,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他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半晌心情也無法平複。
次日中午,衛霍并沒有餓着。
秦淮偷帶了些飯菜回來。
衛霍埋頭撥着碗中的米粒,味同嚼蠟,鼻子微酸,但他努力忍住了。
自視甚高,從不曾主動說話的王敏,行為惡劣無法無天的王戟,偏心對待言行刻薄的秦秀英,還有冷面無情的王彥,這個家中的每一個人他都不喜歡。
但他和秦淮現在寄人籬下,尚且還無法離開,只能處處忍耐。
但衛霍默默地下定決心,他一定要努力讀書,要考中,要跟秦淮一起離開,去過更舒心自在的日子。
這麽想着,他愈發發憤圖強起來,所有的休息時間都用來看書。
過了幾日,王戟突然哭着從外面跑回家,邊哭邊說村子東邊的林子裏有鬼拿石子扔他,但看不見人。他一路都害怕得很,往家跑的途中還摔了兩次,跌得渾身都是泥巴。
秦秀英見他一身幹淨的衣服都髒完了,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呵斥了王戟一頓,扒了褲子丢進浴盆發現他倒是沒說謊,圓鼓鼓的屁股腫了好幾片。
“讓你再亂跑!”秦秀英嚴厲地道,“這次長點記性,以後不準去林子裏了,聽到了沒?”
王戟抽噎着道:“聽到了。”
秦秀英又抱怨了幾句,尋思着自家兒子可能真撞鬼了,就去村頭的貨郎那裏買了個護身符挂在王戟身上,只是王戟淘氣,沒過幾天那護身符就被他玩丢了,秦秀英發現後氣得又訓了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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