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冒着雨又跑回屋檐下,還未敲門,劉大娘已經聞聲起來了。

“怎麽了?”

衛霍說明原因後,秦澤從屋內披衣出來:“什麽事啊?”

劉大娘轉頭說:“張勝那孩子半夜跑過來,說張潮和杏花叫不起,你進屋去吧,我和霍霍去張潮家看看,你傷還沒好,淋雨不好。”

“那好吧,半夜了,要看路。”

“知道了。”

衛霍從雜物房裏取了兩把傘,劉大娘撐一把,他勾着張勝的脖子,兩個人撐一把傘,在大雨中出了家門,直直地往張家奔去。

張潮夫妻倆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怎麽都叫不醒。

劉大娘轉頭對衛霍說:“去叫鄰村的樓大夫,快去!”

衛霍點頭,看着張勝通紅的眼眶,也沒浪費時間作無謂的安慰,轉身去叫大夫。

子時,夜雨茫茫,多數人都在熟睡,衛霍拍門時将手掌都拍紅了,嗓子也快喊成了破鑼,才有人來開門。

樓大夫五十有餘,頭發白了一半,匆匆穿上衣衫來開門,看到衛霍時打了個哈欠,神色倦倦地道:“大半夜的,下這麽大雨,敲我門做什麽?”

衛霍喘了口氣,樓大夫聽他說完,喃喃道:“怎麽都叫不醒?那……帶我去看看。”

一老一少趕到張家,攙扶着樓大夫跨進門內,劉大娘轉過身,衛霍看到她張開口,話未說出口,神色怔然,然後便徐徐地倒在了地上。

“大娘!”

鎮郊的一處舍館往日裏廖無人煙,幾近荒廢,這幾日卻不時有人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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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從南邊駛來,緩緩停在了舍館門口,車簾掀開,原本立在舍館門口的仆人立刻上前,扶着馬車內的人下地。

“大人小心。”

“嗯。”

很快便有人前來相迎,正是掌管安陽鎮大小事務的屬官,恭敬地行禮道:“見過縣令大人。”

“不必多禮,疾館內的情況怎麽樣了?”

屬官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不好,根據查驗,杏花村已有幾口人家已經确定染了瘟疫,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家屬已經被安置在了疾館內,還有其他的村民,目前雖沒有發病的跡象,但此前也有昏倒的情況,發病也就在這幾日了。”

“既然在徹底發病前便已經知曉,能否讓醫者治愈?”

屬官又搖了搖頭:“此瘟疫名為蝗疾,一人傳十人,十人傳百人。十年前就曾出現過這樣嚴重的瘟疫,至今都沒有什麽辦法。無論是否發病,此前已有跡象者,無一人存活。”

聞言,李縣令沉默良久,随後閉了閉眼,嘆道:“罷了,此為天災,我們無法改變,只能盡力。将我安陽縣內有點名氣的郎中都請過來,盡量減輕村民們的苦楚,現在可有人死亡?”

“已有一人。”

“死去之人,應立即以物裹屍,封入棺內,盡快下葬,控制疫情刻不容緩。再便是安撫死者家屬,銀兩先從你那出,不要因有顧慮而節省開支,畢竟疫事不算小。之後我會上報州府,調撥銀子過來。”

“是。”

疾館後院,三圍皆是廂房,此時的衛霍和秦淮便在那其中的一間之中。

衛霍扒着窗棱往外看,悶悶道:“我們都在這裏待了兩日了,也不讓我們出去,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大娘和伯伯?”

秦淮坐在桌邊沉郁不語。

衛霍轉過頭,喊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他們應該是和張勝的爹娘一樣,得了瘟疫。”

衛霍忍不住攥緊了自己的手。

那夜劉大娘暈倒之後,樓大夫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立刻叫了人來,連夜将昏迷的幾個人送到了附近比較大的疾館。

而除了張勝的爹娘和劉大娘以外,當夜還有其他人發病,只是次日才被發現,也都送去。

确認是瘟疫之後,上面立刻便派人去村裏将這些病人日常相處的親屬帶到疾館後院隔離,有預兆的也都住進了疾館的偏院之中,留在村子裏的人已不足一半,也是人人自危。

衛霍的心裏難受得緊,他吸了吸鼻子,低聲說:“我不想待在這裏,想回去。”

“我們現在都有可能已經染上瘟疫,是出不去的,更何況如果真的染上了,出去反而不好。”

“……我想見大娘,還有伯伯。”

秦淮道:“我也一樣。”

衛霍對着院子裏的桃樹看了半晌,從木桌上跳下奔到秦淮的身邊,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秦淮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點下了頭。

夜深人靜時,有兩個身影摸黑溜出了房門。

白日裏會有人在院子裏轉悠,防止他們偷跑出去。但兩個孩子畢竟不是犯人,又是夜裏,監管的人早都各自睡去。

但即便溜出了房門,兩個人并不知道已經染上瘟疫的人都被安置在何處。

衛霍鑽來鑽去,最後被秦淮拉着。

“先別亂跑,萬一被巡夜的人發現了就不好了。”

“那怎麽辦?總得找到大娘他們在哪兒。”

秦淮環顧四周,低聲道:“我們順着那邊的長廊往東走,東院燈光明亮,我爹娘他們最有可能在那裏。”

“好。”

夜色遮掩下,兩個少年匆匆穿廊而過。

行至東院,隐隐便傳來了呻.吟和哭泣聲,聽得衛霍心中一緊。想到往日疼愛自己的人就在裏面,眼眶也漸漸紅了。

兩個人尋了空當,溜入了廳內,一進去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大廳之中有二十幾個人,大多都是他們認識的,這些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床鋪上低吟,臉上和手上幾乎褪了一層皮,看着令人膽寒。

衛霍和秦淮在裏屋裏找到了人。

“大娘,伯伯……”

衛霍慢慢地走過去,在兩人身邊蹲下,小聲地叫着他們,卻不敢用手去碰。不是怕染上病,而是怕碰疼了他們。

秦淮也蹲下去,低聲喚着自己的爹娘。他平日裏的性情不似衛霍那樣外露,可此時也紅了眼睛。

劉大娘閉着眼,氣息微弱,聽到兩個孩子的呼喚,艱難地睜開雙眼。

看到他們守在自己身邊,她眼眶一熱,眼角流下兩股清淚。

昨日裏已有村民沒了氣息,被這屋子裏擡了出去,今日午後又有兩人斷氣。

她心知自己和秦澤怕是熬不了兩日了。

秦澤從昏沉的意識中回轉過來,啞着聲叫他們:“阿淮,霍霍……”

衛霍哽咽着叫道:“霍霍在這裏。”

秦淮低聲道:“我也在。”

劉大娘說:“你們這幾日待在哪裏?”

“在疾館的後院。”

“有人照應嗎?”

“有人送飯,只是不能出院子。”

劉大娘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擡手想要摸一摸衛霍的臉,才剛剛擡起又放下了。

“你們別離這麽近,免得跟我和你伯伯一樣染上病,回……回去吧……”

衛霍滿眼淚水,抽着氣搖頭。

此時正是夏夜,可他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渾身冰冷,如墜冰窖一般,心中恐懼到了極點。

他五歲成孤,幸得秦家夫妻收養,得以安然度過大半的少年時光。若是他們也撒手人寰,他和秦淮就都變成了無父無母的人,到了那個時候,他們該何去何從?

劉大娘劇烈地咳了幾聲,覺出喉中的辛澀,她嘶啞着嗓音道:“阿淮,你拉着霍霍站遠點,大娘跟你們說點話,說完你們就回去,不要任性。”

看着母親眼中的慈柔與堅定,秦淮咬了咬牙,将衛霍帶到幾步之外。

劉大娘輕聲說,聲音幽幽,倍含懷念:“霍霍,你爹娘剛來村裏的時候,男的俊女的美,村裏人都看直了眼。他們性子都好,從不擺什麽架子。你娘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女子,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來到這鄉下,就要幹活……咳咳……農活上的事便常來問我們,一來二去便熟了。後來你爹娘不幸遇難,你便來了大娘家裏。随後我把你們送進學堂去讀書,不只是自己想,還有不願辜負你娘生前願望的意思。她曾和我說,希望你長大後能中舉,有一番光明前程。”

秦澤也感慨道:“是啊,一晃這麽多年過去,我還記得你爹娘的相貌。現在我和你大娘怕是活不成了,但你日後不要貪玩,明年就去報考鄉試,你中了舉後,我們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衛霍哽咽不止,臉上已經是濡濕一片。

劉大娘蒼白地笑了笑,又轉向秦淮。

“阿淮,你比霍霍大半歲,是哥哥,大事小事要盡可能讓着他。娘把霍霍交給你,要照顧好他和自己,聽到了嗎?”

秦淮低垂着頭,雙拳緊握放在身側,一字一頓地說:“知道,但爹和娘不會有事的。”

劉大娘笑了笑,也不反駁,雙眼含淚,笑道:“娘沒什麽大的遺憾,就是看不到你和霍霍一起長大,出人頭地了……”

“什麽人在裏面?”

被發現的兩個人被遣送回了後院。

淩晨時分,有人進入院內,派人将兩個少年叫醒。

事實上,兩個人皆是一夜未眠。

來者見兩個孩子年紀都不大,心中也是同情,告知時語氣委婉:“你們的爹娘寅時一刻時病重,如今已經不在了,兩位小公子要節哀。喪事種種已經備好,你們随我一路同去吧。”

五月,正是豔陽高照,樹木蔥郁,放眼一望便是一片晴朗。

但秦淮并未料到,自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失去了雙親。

棺材入土時發出一聲悶響,衛霍心頭一熱,突然也随着跳入了深坑之中,只是立刻便被幾個大人帶到了平地。

“你們放開我!”他拼命地掙紮,臉上赤紅,“不許埋我大娘大伯!”

“你大娘大伯都已經死了,節哀順變吧,哎。”

“沒死!你們放手!”衛霍拼盡全力,險些從幾個大人手中掙脫,但到底力氣不夠,只能被鉗住身子,眼睜睜地看着一捧捧黃土将棺材嚴嚴實實地蓋住。

鼻息間盡是土腥氣息,秦淮惶惶然立在天地之間,意識裏盡是空白,唯有耳邊的哭聲是清晰的。

此刻的他感到無比茫然,從未想過自己會面臨這般境地,只以為将來或從文或投武,都可謀事與這世間,維持生計,贍養父母。

卻不知命運多詭,輕輕然便可改變人的一生。

喪事畢,人皆散去。

暮色如垂老之人,景致荒涼。

衛霍哭腫了眼軟在秦淮的懷裏,額頭抵着他的肩膀不時抽噎。秦淮神色戚哀,用手臂緊緊地攬着他的身體。

從此以後只有他們相依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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