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日的會試結束,衛霍背着包袱回到府上,将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徹底,然後躺在床上睡了一天,只在飯時被秦淮硬叫起,往肚子裏填了些東西就又睡去了。

兩日後放榜,這次的結果沒有讓衛霍失望,榜上有他的名字。

會試後是殿試,過了會試,只要不在殿試中觸忤天子,通過會試的這些人都不會被淘汰,心算是放下不少。

半個月的時間,衛霍抛開了書本,秦淮有空時兩人就一起外出,逛遍了江無的一百一十二坊,也見到了許多沒見過的人和事。

譬如此刻,他和秦淮坐在江無東邊最偏僻的明陽坊,在一家破舊的茶館中歇腳,有年邁的乞丐端着一個破碎的陶碗,顫巍巍地向掌櫃的要點銅錢,說肚子餓想吃頓飯。搗鼓來搗鼓去都是那幾句話,像是瘋了或者傻了。

掌櫃的始終沒吭聲,低頭撥弄算盤,好似看不見眼前人。那乞丐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話,最終還是走了。

他們喝完茶,從茶館中出去的時候,看到那乞丐還在,只是跑到了對面人家乞讨,糾纏一陣後同樣吃了閉門羹。

衛霍有些于心不忍,因看着對方便憶起他與秦淮在王家吃不飽飯的時候,就走了過去,給了那乞丐五個銅板。他沒帶太多錢,不過五個銅板也能買頓好飯了。

老乞丐得了錢立刻便流下淚來,連聲感謝,倉皇遁走,不知道是不是拿着那五個銅板去買飯了。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旁有小販在賣芝麻糖,衛霍看着便口舌生津,走過去要稱一些,小販爽快地收了錢,用細草紙包好一斤芝麻糖,遞給衛霍的時候還是提了一句。

“公子心善,但那乞丐常在這幾條街上游走乞讨,他其實不癡不傻,卻裝瘋賣傻騙路人錢財。曾經有好心的富商見他可憐,還想收他回府做點雜事,吃穿不愁,也不累着,但那乞丐愣是不願意,不想做事,就只是想不勞而獲罷了。我們一般都會提醒路人不要給他錢,只是剛才離得遠,公子已經出手了。”

衛霍聽完,左右張望,那乞丐已不知去了何方。

小販笑道:“公子不必介懷,就當是花錢買福緣了。”

走開幾步,衛霍站住。

秦淮道:“我幫你把錢拿回來。”

衛霍一怔,望進他專注的眼眸,噗嗤一聲笑了,心坎兒卻溫熱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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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錢都給出去了,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我剛看到他往北走了,可以追回來。”

“不用了,就當是買了一堂課,也算值當。”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方才是忘了。只是那乞丐不欲受授,也永遠都只是一個乞丐罷了。

殿試當日,衛霍與一衆考生依次進入詠然殿內。

皇家殿堂內威嚴莊重,即使是兩旁侍奉的宮女都有着端正姣好的容貌。可一衆人皆低頭斂首,無人敢在行禮之前擡頭看一眼那金銮之上的帝王。

殿內靜了片刻,衛霍忍不住擡頭瞄了一眼,就看到昭禦帝正伸長脖頸,咬住了一旁女子手中的梨片。那女子姿态纖柔,蛾眉臻首,婉約之至,身上着的衣飾素雅中不缺貴重,想必是宮中的妃嫔。

這是衛霍第一次見到他們陳國千萬百姓匍匐于其腳下的天子,可天子和他想的卻全然不同。

他想象中的帝王應是威風凜凜,氣度非凡,不怒自威,可昭禦帝看起來——

卻像一頭農舍中發福的豬。

心中突然生出這麽個大不敬的比喻,衛霍自己的心肝膽都俱是一顫,立刻低下頭去。

陳國的殿試從先帝時起便是分兩種情況,一是皇上提前拟好題目,考生當場出聲作答,二是與會試一樣筆答,題目只有策論一項。

兩位太監手捧卷上殿,所有人便知昭禦帝選了第二種。

只有寥寥兩道策論題目,大片的空處皆留給考生們作答,卷面素潔,如同一副未竟的水墨畫,可留白妙技此時卻用不上,得将那空處填得滿滿當當。

第一道問民生,第二道問帝業。

第一道不難,衛霍答完尚有一個時辰答第二道。

帝業,帝王之業。

衛霍不曾做過皇帝,不知曉坐在那龍椅上是什麽滋味。離自己的現狀太遠的物事,人幾乎是不會想的。

可也不難想到,哪怕是昏聩無比的君王,也都是希冀能在後世留一段佳話的。而不只衛霍明白,大殿上的任何一個考生都明白,這道題目他人哪裏敢用,定然是昭禦帝指明的。

衛霍想到自己先前大不敬的想法,側首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帝王擁美人入懷,笑得開懷,監考的大臣們要麽繞巡在走道中,要麽眼觀鼻鼻觀心。

一種悵然浮上心頭,衛霍突然有種沖動,提筆在那卷上寫:

君且如此,帝業何成?

可他到底沒想。

卻不論對與錯,他此時寫得爽快,到頭來牽連秦淮,兩人人頭落地,白白丢命,什麽好處也沒落着,不值得。

那什麽是值得的呢?

衛霍感到茫然又困惑,大殿內氣氛緊張,他卻神思恍惚,想東想西,再回神之際,只有半個時辰了。

宮門外,日頭高升。

春日少有這般熾烈的日光,曬得人皮膚滾燙,酷熱難耐,如臨盛夏。

秦淮身着兵部派發的黑色勁裝,肩頭挾着黑薄披風,站在宮門等着。

守宮門的認得出他的身份,看他一直等着,也不走動,忍不住道:“大人是有親朋在殿試麽?”

秦淮嗯了一聲,聲音低沉:“我家阿弟。”

“難怪大人一直等着,”那守衛笑了笑,“估計還有兩炷香才結束呢,舉人們從詠然殿走到咱們這兒要得一會兒,大人站這裏夠曬的,不如先去旁邊的茶館坐坐,等時辰到了再來也不遲。”

秦淮沒有動,說:“多謝,但不必了,我等着便是。”

見他堅持,兩個守衛也沒再勸,見有人經過,立時挺直腰板,收斂表情。

衛霍走出宮門,看到了秦淮,卻沒有進宮前想象得那般輕松。

秦淮也不問他答得如何,将人扶上馬,自己坐在後方,送衛霍回去。

正午的太陽更毒,衛霍更蔫了幾分。

沒等回到宋府,他就先把話抖落出來。

他最後也未作答那道問帝業的題目。

衛霍說完秦淮沉默了一陣,馬匹拐入巷子,他将衛霍放下馬,看他神色萎靡,便安慰道:“會試過了,殿試只是排名,沒事的。”

衛霍虛虛地點了下頭,讓他困惑的并非那道題目本身,而是背後之事。

他不想耽誤秦淮,兩人吃過午飯衛霍就催着他回去,自己進了屋倒頭躺了一陣,聽着窗外的風聲,一直沒有睡着,待未時從床上爬起,換身衣服去書院。

常榮見他過來,有些訝然。

恰好茶水燒好,他提起來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掀起眼皮看衛霍一眼。

“什麽事,這麽一會兒了也說不出口,殿試搞砸了?”

衛霍悶悶地嗯了一聲。

常榮面色不變:“砸成什麽樣了,說來讓為師樂樂。”

他這麽一句,衛霍心裏稍稍解了點悶,松了下來。

聽他說完,常榮依然面不改色,只是道:“你不答,應是有困惑,什麽困惑?”

衛霍将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在衣上帶出幾道褶皺,片刻後下定了決心。

衛霍道:“為上者昏庸,為下者奈何?”

這話如若讓旁人聽到,那便是絕對的大不逆,但現在這裏只有他們,知道常榮為人,衛霍才敢在他面前提這一句。

聽聞此句,常榮才微變了臉色。

他将茶杯放下,杯底與案幾相觸,發出沉悶一聲。

常榮未曾立即回答衛霍的問題,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擡頭看外面的天空。

衛霍坐在原處不語,看着常榮杯中的茶葉上下浮游,如魚戲水。

常榮再回到案前時,他說:“你困惑的,不是帝業本身,對嗎?”

衛霍颔首:“這些夫子與我,還有同窗們多少能說出幾條。”

常榮輕笑,眸中光亮閃動,似感慨動容。

“你這個學生,老夫沒白收。”

衛霍知道他要說了,幫常榮滿茶,遞到手裏,謙虛受教。

常榮緩緩道:“陳國有多少年的國祚?”

衛霍答:“一百三十三年。”

“前朝呢?”

衛霍繼續答:“二百八十三年。”

“前朝的前朝呢?”

衛霍接着答:“二百五十七年。”

“你有什麽想法?”

衛霍想了想,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興亡交替,不可抗違。”

“為何不可抗違?”

“……”衛霍一時想不透徹。

常榮擡手,抓了把茶葉,灑在桌上。

“這茶葉,是江南那邊送來的,名為‘千山頂’,每一粒茶葉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的,可是這一粒,”常榮從桌上拾起一粒茶葉,“還是成了漏網之魚。”

他将那粒茶葉推到衛霍面前。

“古今,每一個朝代皆有明君,皆有昏君,明君創立盛世,昏君消耗國力,甚至可能傾覆王朝。但是你,我,誰人都無法避免昏君的出現,即使再多良師教誨,賢臣輔佐,在那龍椅上一坐,很多事情就由不得我們了。”

衛霍慢慢地說:“夫子是想告訴我,我該聽之任之嗎?”

常榮搖首,他一邊将茶葉一粒粒撿回,一邊道:“你先告訴我,你不想聽之任之,想如何?”

“……”

兩人都沒有說話,因為他們都知道,再往深處是什麽。

見衛霍神情恹恹,常榮啧了一聲:“我話還沒說完,愁什麽?”

衛霍一怔。

“你年歲很小,還沒進入朝堂,不了解朝中境況也是正常。等你開始做官,你就會發現。君是君,臣是臣。君不盡其責,并不意味着臣無計可施。天子貪圖享樂是真,昏聩無能也是真,可他不暴戾,不剝削百姓,也能按群臣之意決事,這是他的好。如今,國家大事多看文武相鬥,以及黨争的結果,但朝中大多數人雖明争暗鬥,卻也各司其職,呈相持之态,撐起了整個大陳。所以你看,江無還是這麽繁華,我們還能喝上這麽好的茶。”

衛霍豁然貫通。

他臨走時,常榮還說了一席話。

“你有那樣大膽的想法和思考,我很欣慰。君若是昏到了極致,朝政搖墜,內憂外患之時,或許也該換一副光景了,那也不是我們能掌控的事情了。”

衛霍認真道謝,常榮卻又擺了擺手。

“我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也許将來,我們會有不同的見地也未可知。”

回去的路上,晚霞如火,将半邊天染成了赤金色。夕陽搖搖欲墜,似是不忍落山。

倦鳥歸巢,衛霍的腦海中映出秦淮的身影,也同鳥兒一樣加快速度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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