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殿試名次出來的前一夜,衛霍就已經提前得知了消息。

酉時,宮中送來了一身衣服,一雙鹿皮軟靴,還有束發的玉簪和發帶,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一樣也不缺,齊全得很。明日衛霍進宮時要穿着這一身,傳胪大典結束,三甲還要騎馬游街,逛遍大半個江無。

送賜禮的宮人笑盈盈地恭賀衛霍。

他跟秦淮一樣,得了探花。

宋宇十分喜悅,也算是自己府上出了兩個人才。還說想擺一桌酒席,但是被衛霍拒絕了。

雖然被點為探花是件佳事,但他總覺得事有蹊跷。

第二道策論題目他都沒有作答,還能拿到探花的名頭,着實令人好生奇怪。

不過奇怪是奇怪,心卻是徹底放下來了,晚飯也吃得比平時多些。

不過看到那套衣服時,衛霍還是眼睛一亮。

他将外裳捧在手裏,摩挲片刻,指下的料子軟和得緊,針腳不仔細看便會隐沒在精巧的雲紋之下。不是天衣無縫,但也差不離了。

衛霍沒有猶豫,喜歡便索性換上試試。

他在這邊更衣,身形印在雕刻着山水的琉璃屏風上,燭光一照,将人影的輪廓描出了幾分旖旎。

秦淮虎口一痛。因為心猿意馬的緣故,劍鋒在皮膚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他用拭劍的絹布擦掉滲出的血,按住不動,也壓抑着心頭的悸動。

一炷香後,屏風後傳出一聲得意的輕笑。

秦淮懷着異樣的心緒擡起頭,衛霍負手從屏風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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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袍嫣紅,玉樹臨風的少年郎腳踩軟靴邁步而出,玉帶飄然,束在清瘦的腰身上。

氣質若高山上常年長青的松柏,又似幽澗旁挺拔的綠竹。

面白如玉,笑如春風,洋溢間仿佛能于一息綠遍江南。

那笑映入秦淮的眼簾,鑽入他的心底,一時心旌搖曳,難以自持,那絲悸動好像不大按捺得住了。

衛霍自覺這衣飾襯人,喜歡得緊,理好衣角便迫不及待地走出來讓秦淮瞧。

可他只看了一眼,什麽話也沒說,又低下頭悶不作聲地拭他那把黑乎乎的劍。

衛霍面龐上的笑沒了,有些氣悶,難道他還不如一把劍好看?

他跑過去,将劍從秦淮手中抽走,後者立刻要去奪,怕他劃傷自己。

衛霍直接将劍背在身後。

“你老是看劍,我穿這身衣服不好看麽?”

“……好看。”

衛霍不信:“敷衍我。”

“不是敷衍,”秦淮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心跳如擂鼓,“很好看,霍霍,把劍還我。”

衛霍狐疑地看他兩眼,慢吞吞地将劍遞了過去。

秦淮松了一口氣,歸劍入鞘。

衛霍在發帶旁看到了一個亮物,翻起來一看,居然是塊青玉。

賜了衣冠,沒想到還賜美玉。

“這塊玉給你,”衛霍對秦淮說,“我已經有一塊了,用不上。”

秦淮說:“我是習武之人,用不上玉。”

“怎麽用不上?玉能保平安,京城險惡,一步走錯,或許就沒有路可走了,你戴上,我放心些。”

秦淮看着他湛亮的眸子,點頭說好。

臨睡前,衛霍還是将那身衣服脫了下來,再喜歡,也不能穿一晚上。

夏夜暑氣消散,涼寒的夜風敲窗而入,從涼席竹片間隙掃過,衛霍只着薄薄的亵褲躺在其上,翻個身又入了另一個夢。

幾米外,躺在另一張床上的人卻輾轉反側,睡不着了。

只要一阖眼,衛霍從屏風後走出的模樣就烙在腦海中抹不去了。

最後不知何時才睡了過去,可夢中的景象卻更令人意亂。

晨起,秦淮倉促換了亵褲,穿戴洗漱後送衛霍出府。

他只能送到半路,緊接着便要趕往春安和合烏兩門,啓開城門。

等城門口行人來往時,傳胪大典已經結束,衛霍和三甲之中的另外兩人各自騎着一匹褐色駿馬,沿街游觀。

游過車馬如龍的長吟街,也游過行人如織的錦繡坊。一路鑼鼓喧天,震得人耳将聾。平常百姓蜂擁而至,常在深閨的年輕姑娘也出了大門,都來看才子風采。

見朱門莊嚴,纨绔風流,也看游乞憔悴,窮人褴褛。

聲聲絲竹入耳,團團錦繡映目。

當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最後,三人被送入禮部府衙之內,宴席已經備好。

按規制,昭禦帝該出現在宴席之上,可禮部尚書陳文告知他們,天子出行去往江無郊外的離宮避暑,勸勉之說也就免了。

三甲之中,榜眼衛霍并不認識,狀元就是明晨。

宴席上氣氛歡騰,衛霍敬了他一杯酒,調侃道:“夫子當初沒有收你作學生,這時候指不定在後悔呢。”

明晨哈哈笑了,又搖搖頭道:“常夫子為人清正,恐怕不會這般。”

兩人說說笑笑,還與其他進士互道姓名,結識了不少有識之士,杯盞交錯,交談甚歡。

宴席結束,已是暮色深沉時。

衛霍和明晨告別,剛欲拐入長街,有人前來報信,是宋府的下人。

一個時辰前,春安門內。

秦淮視察結束,準備上馬離開,只聽遠處喧嚣,轉頭看去,一隊官兵縱馬飛馳而來,為首者臨近時勒馬下地,走到秦淮面前,

看其穿戴,秦淮猜出來人身份,是四品帶刀護衛劉責。

行禮過後,劉責招了招手,身後的官兵一擁而上。

刀槍架在身後,秦淮面如沉鏡:“什麽意思?”

劉責正色道:“得罪了,秦大人,帶走!”

聽那下人報完信,衛霍因酒意而燥熱的血液頓時冷卻了,他急急地問:“被帶走了,帶去了哪裏?”

“送去……送去衙門了。”

衛霍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飛往衙門。秦淮無故被緝拿關押,他卻連緣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夠平靜得下來。

“衛公子稍等!”

有人從旁走出,朝衛霍行禮,道:“我乃胡府胡然大人的手下,前來請探花郎去府上一敘。”

衛霍匆忙道:“我有急事,沒有閑餘敘舊,多謝胡大人好意,但在下先告辭了。”

說完拔腿欲走。

“公子可是在為秦公子的事情着急?”

衛霍驚愕地轉過頭。

那人含笑,一雙眼閃着精光:“公子想知道的,胡大人那裏都有答案。”

他讓開身,彎腰:“請吧。”

馬車停在胡府門口,未等人來扶,衛霍直接躍下馬車。

腳板震痛,他卻顧不得,随人一起邁入府門。

天色如墨,是濃稠的黑,衛霍跨過門檻,一陣寒風拂過,他打了個哆嗦,惶惶中竟覺得自己邁入了深淵。

他被帶到了和上次一樣的廂房,等待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胡然才姍姍來遲。

衛霍剛張口要說,胡然擡手,掌心朝外。

“喝點茶,我們再說。”

胡然的性子讓人捉摸不透,衛霍心思百轉,忍下心頭的焦灼,等他悠閑地喝了幾口茶。

當胡然放下茶杯時,衛霍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胡大人知道我兄長為何會被抓去衙門?”

胡然掀起眼皮,端看着他,慢慢道:“自然。”

“是因為什麽?”

胡然勾唇淺笑:“昨晚酉時,可有宮人前去送蟒袍。”

“是。”

“那袍子下,是不是壓了塊玉?”

衛霍怔了怔,又立刻回神,颔首:“沒錯,那玉有什麽問題?”

胡然又端起茶杯,用杯蓋的側沿逗了逗茶面上的浮沫:“那玉,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瑜妃娘娘丢失的。”

衛霍仍有些回不過神,茫然發問:“既是丢失了的,為何會出現在送來的蟒袍下?”

“這,就要問你們,而不是問我了。”

不需太久的思量,衛霍冷靜下來,已經猜出了幾分因果。

“嫔妃的首飾丢了,他們懷疑是我兄長偷的?”

胡然默然不語。

衛霍霍然站起身,動作太大,險些将身前的案幾一并掀翻。他面前的茶水一口未動,大半傾灑而出。

“根本不是這樣,我要去衙門,和他們說清楚!”

衛霍急惶轉身,背後傳來胡然的聲音。

“慢着,你現在去衙門,無異于投石于湖,沒有用。”

衛霍回身看他:“那你說,什麽有用?”

他這裏刻不容緩,可将他叫到此處的胡然卻是一副閑适悠然的模樣,這讓衛霍覺得羞惱。

胡然用手鋪展開膝上的衣袍,凝目看着衛霍,嘴角噙着一抹運籌帷幄的笑,像是在逗弄什麽有趣的東西。

衛霍氣急,疾步走過去,雙手撐在案幾上:“你什麽意思?”

他目光灼灼,雙眼睜圓,瞳孔中盡是怒氣和急切。有了這樣的情緒,這張臉才更誘人靈動。

胡然擡起手,輕輕捏住衛霍的下巴。

下颚一緊,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舉動,衛霍愣了一瞬。

胡然湊近,聲音微啞,低低地道:“你如果願意跟着我,這些事情便不會發生,更不需你操心,如何?”

任衛霍再遲鈍,也徹底理解了胡然的意思。

他立刻伸手将對方推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下颚,渾身寒毛立起。

而胡然端坐在那兒,眉眼含笑,燭燈在他面上打上側影,那雙眼深不可測。

衛霍卻覺得可怖,胡然對他原是存了那龌龊想法,或許想法很多,那只是其中之一,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

他跌跌撞撞地要跑出廂房,胡然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今日當然可以走出這扇門,只是出去之後,怕是沒有人能救下秦淮了,可要想好了。跟着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唔,忘了說了,若不是我的授意,你今日是穿不上這蟒袍的。”

衛霍被那話中深意鎮住,在廂房門口恍然而立。

夜色迷離恍惚,白日裏的所有都看不清切。

沒有能救下秦淮了……

沒有人能救……

要想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衛霍才邁動步子離開。

胡然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去,嘴角的笑如同昙花萎靡,一點點落下。

很快,有人進來,便是那接衛霍而來的。

他為胡然添了茶水,聲音低低地勸慰道:“那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大人沒必要為他動氣。”

胡然垂眉,看向對面那一灘,喃喃道:“可惜了一杯好茶。”

旁邊人問:“大人接下來想如何做?”

胡然牽了牽嘴角:“急什麽?戲才開始唱,且看看他要如何做。”

對方一笑:“大人的手腕,他個毛頭小子哪裏對付得了,怕是出去了就後悔了,還要回來求大人,只是已經晚了。”

“不晚,我等他來求我。”

那人輕笑,啞聲道:“是,大人心善。”

身周一片漆黑,看不清路,衛霍穿過游廊,心跳不止,仿佛從那欄杆外随時會跳出什麽讓人毛骨悚然的詭谲之物。

他一直跑出胡府的大門,一路未有人阻攔。

下了臺階,衛霍再回頭看,那兩頭鎮宅的石獅張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在這夜色中顯得異常可怖。

明府。

剛回到家中的明晨并未歇着,他中了狀元,家中親朋也聚作一團,酒肉入口,好不容易消了食的肚腹又鼓脹起來。

聽聞衛霍前來拜訪,明晨連忙離席,到府門口迎人。

衛霍見到他,心中的那口氣半點沒松。

他無權無勢,能夠依仗的除了宋宇,也就只有明晨了。

可宋宇與胡然不在同一陣營,又因着明晨父親府尹之身份,衛霍是一路從胡府跑來的。

他提到被胡然邀去府中兩人的交談,只是隐去了其中的一部分。

聽了始末,明晨明白事情棘手,面色肅然,還是安慰他道:“我父親今日不在府上,明日他回來我代你問問,不必太過擔憂。”

“多謝耀初,這份恩情我定當銘記在心,絕不會忘,有朝一日若能回報,在所不辭。”衛霍感激道。

明晨說:“我們情同兄弟,何須如此見外,你今日且先留在我這邊吧,待此事有解決之法,再回去吧。”

衛霍點頭應好,明晨又派人去向宋府通報。

這一晚,衛霍宿在明府的客房之中。

室內溫涼,薄衾柔軟,衛霍卻不知道秦淮此時如何,明日他們的命運又如何,不敢睡,也睡不下,就那樣睜着眼到天明。

唯有一盞燭燈相陪,至清晨時已落了滿桌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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