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幽長的走道,串起一間間牢房。
在這裏沒有夏日暖熱的氣息,邊邊角角都彌漫着一股逼人的森寒。這裏也少有活氣,多是腐敗惡臭的腥酸之味,令人作嘔。
如不是混口飯吃,獄卒也不願多待一刻。
“你的飯。”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從幾米外響起。
秦淮擡起頭,牢房門外被放了一個碗,裏面裝了一半的米飯和幾根萎靡的豆芽菜。
他還未起身,便見送飯之人蹲下.身,咦了一聲。
片刻之後,對方發出哈哈的笑聲:“居然是你!”
秦淮盯着他的面相看了倏爾,認出是去年在船上捉到的那個賊,看樣子現在成了給地牢裏的犯人送飯食的。
“嘿,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了,哈哈哈哈,還真是風水輪流轉,怎麽樣,牢房待着可好,牢飯好吃麽?”
見秦淮不答,他又自顧自地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讓你當初捉我,現在還不是一樣被關在這地牢裏了,真是笑死人……”
宵小之人喜落井下石,那賊絮絮叨叨諷刺了一陣,最後鼓動嘴巴,往那碗裏吐了一口唾沫,滿臉得色地抖了抖肩膀,推着飯車揚長而去。
那碗飯秦淮沒有動。
半夜,月上中天,肚腹空虛,鳴聲抗議,秦淮卻無心顧及。
他在想,衛霍現在怕是也睡不着,不知有多心焦。
午後被提審之時,他始知是因為那塊青玉才被關在此處。
他和衛霍無權無勢,在這龍鳳濟濟的京城不過是兩個小人物罷了,卻被牽連到未知的陰謀之中,方見這官道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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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衛霍要他戴玉時所說的話,竟一語成谶。
他如今被關在這陰森的地牢之中,知道衛霍會如何震驚惶恐,卻半分辦法也沒有。
想到這裏,秦淮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有月光從窗口撒入,如在地面鋪上一層寒霜,牢房中的人默然坐着,一言不發。
明洋剛回府時,明晨便去見他,問候之後順便提了秦淮之事。
明洋乍一聽,有些詫異:“秦淮?是做什麽的?”
“秦兄任城門領,稽查出入。”
“有什麽身份背景麽?”
明晨道:“沒有,但兒子和他,以及衛霍三人交好,常有來往,他為人正直,不會做出偷竊之事。”
明洋抿了一口茶,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事衙門那邊會處理,如今朝堂上盯着我的眼睛不少,不便插手太多。”
明晨沉吟片刻,道:“只是衙門那邊查案,為了讓犯人招供,難免要用些強硬手段,屈打成招之事不少。秦兄到底是兒子的友人,心裏多少存着擔憂。”
明洋看他一眼:“這無妨,我和刑部那邊交代一聲,找人注意盯着,有消息報過來,他不會受什麽苦的。”
“多謝父親。”
和自己的兒子敘話,明洋的臉色不比在外頭嚴厲,和緩了不少。
“你這次點了狀元,應該能在翰林院得個一官半職。”
“是。”
“為父欣慰,但這只是為官第一步,切莫驕躁,路還長,要慢慢走。”
“是,兒子明白。”
“但也不必束手束腳,有爹給你撐腰,放心大膽地做事吧。”
與明洋談了會兒話,從前廳出來,明晨去了衛霍住的客房。
得知秦淮現在的處境尚無大礙,衛霍頹然地跌坐在了條凳上,心坎壓着的那塊大石被挪開了幾分。
即使是在江無權勢不小的江陽府府尹,若按正經規程查案,也不能要求随意釋放犯人,衛霍明白這一點。
他來找明晨求助,也只是希冀先穩住局勢,且能知道後續的發展,不至于完全聽天由命。
可他能做的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麽呢?
秦淮如被提審,定然不會認偷竊一事,可那塊在宮中遺失的青玉又确确實實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也洗不脫罪名。
就像是一根麻繩,打了個死結,無法解開。
明晨安慰他道:“這種案件,兩日內就會有判定下來,且先等等。”
衛霍無聲地點了點頭,手指絞住衣帶,心亂如麻。
次日,明晨派人打聽的消息傳了回來。
盜竊确是小事,可青玉被竊卻并非小事。
一來,那塊玉是瑜妃十分喜愛的,她如今正得寵,自然不能按普通的案件審理判定,二來,那玉還是昭禦帝親賜的,盜走天子之物,和竊去平凡人家的財物不可等同。
按照刑部的意思,秦淮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得知消息之後,衛霍渾渾噩噩地枯坐了一個時辰。
腦海中浮現出胡然運籌帷幄的笑,和他說過的話。
原來真是如此,此事有對方把關,任他一介平民如何折騰,也斷不能翻身。
不聽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半點法子也沒有。
這就是權臣寵妃之勢,一手遮天,就可擋去日月光輝。
衛霍回了趟宋府,宋宇也是心急火燎,憂形于色。
但宮中負責衣飾之事的成衣府的宮人和瑜妃手下的宮女都一口咬死,玉是被竊走的,最後落在誰身上,自然誰就是竊賊。
天公似也感慨,天色暗而發黃,黃昏時分落了一場愁雨。
衛霍惶惶然站在廊下,見清澈的雨水從瓦片尖兒傾墜,落在地上,和着泥水,一片渾濁,早已不複最初的潔淨無垢。
天将将要徹底暗下去時,衛霍木然地打開府門,凄冷的風拂動衣角。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宋宇問他:“你要去做什麽?”
衛霍低聲道:“我想去趟衙門。”
算起來,他與秦淮已經三日未見。
他們自五六歲始便形影不離,還不曾分開過這麽長的時間。
焦不能離孟,孟也不能離焦,他得去見一面才安心。
人活一世,要活得正大光明,龌龊的勾當使不得,這是陳束說過的話,衛霍記得清楚,也一直作為自己行事的準則。
死去的,還在世的,任何在意他又被他在意的人都不可能接受他去求胡然,這是衛霍在同自己做過數次掙紮後得到的結果。
他和秦淮年紀都不大,經歷了諸多坎坷,也都捱到了這一步。
只是這一次,他們怕是用光了所有的福緣。
宋宇看他神色恍惚,失魂落魄,不忍多說,只道:“傘總得帶上,不能就這麽淋着去,我派輛馬車送你。”
衛霍想到宋宇這一年對他們兄弟二人的照顧,鼻頭一酸,眼角沁潤,躬身行過大禮。
擡腳,踏上馬車——
“宋大人!衙門那邊來消息了。”
衛霍恍然回頭,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宋宇面前,喘着氣道:“衙門那邊給了終判,城門領大人已經在送回來的路上了!”
宋宇臉色由憂轉喜,難以置信道:“當真?”
“是啊,待會兒馬車就到了,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衛霍倉促間下車,險些摔倒,但也顧不得,蹚水跑到廊下,抓住報信人的胳膊,迫切而小心地問:“是怎麽回事?”
他不敢妄信,生怕此時只是黃粱一夢,夢醒他就會發現,他們還是一樣還是被困在牢籠之中無法脫身。
可落在臉頰上冰涼的雨滴,手指抓在粗粝短打上摩挲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麽真。
報信人撓了撓頭,道:“小的知道的也不多,只聽衙役提了幾句,是丢玉的娘娘說玉找到了,城門領大人的可能是贗品,搞錯了。”
宋宇一臉驚疑:“如何能搞錯?那玉若真是皇上賜給瑜妃的,是真是假怎能随意說就糊弄過去?先前咬死說玉丢了,怎麽這會兒就又找到了?”
那人臉色為難,他只不過是個傳話的,也實在不知這其中是何緣由。
衛霍冷靜下來,向宋宇道:“等兄長回來再說。”
宋宇默然颔首,神色松弛幾分:“不管怎麽樣,人能回來就好。”
半個時辰後,馬車緩緩地停在了宋府門口。
衛霍沖進雨幕之中,手剛觸到車廂木沿,車簾掀開,秦淮的臉出現在簾後。
他瘦了,衛霍在那一剎那這般想道,下一息清淚奪眶而出。
眼淚一直到屋內也沒停,反而更洶湧了。
秦淮手足無措地幫他拭淚,低聲寬慰:“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
衛霍用手摸摸他的臉,哽咽道:“可差點就回不來了……你變黑了……”
秦淮想,他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裏待了三日,應是白了才對。可見衛霍眼泡紅腫,他沒說什麽,手下的動作更加輕柔。
待眼淚不流了,衛霍才想起他在地牢裏怕是吃不好睡不好,立刻叫人端了熱粥過來。
宋宇很快過來來探望,問到放人的緣由,秦淮也說不出所以然。
他在獄中待着,後有人傳訊,便被帶了出去,說真玉已經找到,可以放他回去了。
三人都覺怪異,只是也尋不出什麽。坐了一陣,宋宇離去,屋內剩他們二人。
在牢中三日沒有沐浴,衛霍在秦淮擦澡時在一旁幫忙,總覺得他瘦了些,擡手抓抓他的上臂,肌肉鼓鼓,又稍稍放心了些。
因明府的幫忙,秦淮雖被提審了幾次,但沒受什麽刑罰逼供,确定他身上沒傷,衛霍才取了身幹淨衣服讓他換上。
地牢之中,可怖的刑具一一排開。
粗長的鞭,剜肉的刀,夾指的拶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映下重重影子。
不知從何處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那空靈的聲音劃破空間,無情地不斷地響着,可還是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打破了它。
“啊!”
夜半,衛霍滿頭大汗地從床榻上坐起。
身下的涼席也沾了不少冷汗。
濃稠的血水鋪流的景象猶在眼前,一時之間,他竟然分不出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地,走了一步鞋子便掉了,他沒有察覺,直直地越過屏風,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才虛虛地坐倒,手指撫上了秦淮的面龐。
還好,指尖是溫熱的,這不是在做夢,那些恐怖的景象才是夢。
在衛霍準備撤回伸出的手時,手腕被扣住了。
秦淮坐起身,月光從窗外爬進來,照出他黝黑的瞳孔。
他擡手一觸,道:“魇着了。”
衛霍含糊地嗯了一聲:“夢到你在地牢裏……”
話說了一半,不知怎的又沒有說完。
寂靜的深夜,兩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交錯,從彼此的眼眸中,有什麽東西滿而溢出。
秦淮按捺不住心口劇烈的躍動,片刻後他的手扣住衛霍的後頸,傾過身。
唇上一熱,衛霍渾身緊繃,靈臺轟得炸開,思緒紊亂不堪。
那一刻的滋味好似千樹萬樹的花骨朵在頃刻間齊齊吐蕊綻開,醉人的香氣充盈天地,覆蓋四肢五骸,令他動彈不得。
他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覺得都是對的。
可此時容不得多想,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攀住了眼前人的肩頸。
急促的呼吸交織,暖熱的氣息在四周彌漫。
濡沫相交,鼻息交疊,兩人渾然忘我,直到衛霍後背一涼,才清醒過來,驀地睜開雙眼。
銀色的月光照在屏風上,勾出青山綠水,花好月圓。
他被秦淮攬在懷裏抵在牆上,剛才做的事終于在腦中成形。
胸口處仿佛揣了只活蹦亂跳的野兔,衛霍微微喘氣,望着秦淮的眼睛,磕磕絆絆地說:“剛……才……我們……”
秦淮比他好不到哪裏去,如果現在是白天,衛霍就能看到他從耳到頸一片緋紅。
從耳到頸紅成一片的人啞着聲叫他:“霍霍。”
他只說了兩個字,可裏面充斥着的熾熱情意卻燙到了衛霍的心。
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衛霍将臉埋在秦淮的胸前,臉頰貼着滾燙的肌膚,一個比一個燙。
不知過了多久,衛霍推開人,回到自己的床榻上。
兩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誰都沒有閉上眼入睡。
晨起時,兩人皆頂着發黑的眼眶各自做事,只是一個在練劍時劃破了手掌,一個在書院中因頻頻出神被罰寫三篇文章。
千裏之外,荊州雲城。
陰雨将至,街市顯得有幾分蕭條,客人寥寥的酒樓上,有人憑窗而立,極目遠眺。從窗口望去,遠山如黛。
包間的門從外打開,一人進了房間,左右打量後謹慎地将門關上,而後走到立在窗邊的人身後,半跪行禮,道:“主子,瑜妃收了東西,沒有為難,人已經從衙門放回去了。”
窗邊的男子低沉地應了一聲,撥弄手中的扳指。
再擡起頭時,大雨倏忽間傾落而下,雨勢澎湃,湮沒了遠山的棱角,氤氲間已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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