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秦淮說:“是。”

衛霍睜圓了眼:“你都沒有和我商量。”

秦淮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今日兵署就要将名冊呈遞上去了,沒有時間商量。”

衛霍沉默片刻後将手從他掌中抽出,也不同他再說什麽,轉身回了自己榻上,用被子蒙住了臉。

秦淮貼過去,手剛搭在他腰上就被推開了。

他有些無措,溫聲哄道:“霍霍,該上藥了。”

被褥中傳來生悶的回複:“我自己上。”

“聽話,有些地方你夠不到。”

“不聽!”

衛霍有時候性情固執,秦淮自知拗不過他,索性用了蠻力。

粗壯的手臂一伸一抱,将人牢牢地箍在懷中,秦淮用雙腿夾住衛霍的腿,單手牢牢鉗住他的雙腕。

怎麽也掙脫不開,衛霍臉眼發紅,氣得在他手腕上咬了兩口。秦淮一聲不吭,幫他上完了藥。

淨手後,秦淮走回榻邊。

衛霍還是蒙着頭,面朝裏不見人。

翻身上床,秦淮從背後輕攏住他的身體,細細密密地吻着那薄軟的耳根,時不時含一含綿軟的耳垂。衛霍一開始躲閃着,後來躲不開,就由他去了。

過了一陣,秦淮懷中的人翻了個身,将臉埋到了他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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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霍不是氣他自作主張,他們再親密,也都該有自己的主意,不是一方可以随意命令另一方做什麽不做什麽。他也不是氣秦淮先斬後奏,事發突然,連他都未料到昭禦帝這麽快就下了出征的旨意,從軍名冊要得急,秦淮先報名後告知他也沒有做錯什麽。

讓他郁悶的是,上戰場不會是一時一刻做下的決定,城門領是武職京官,這種情況絕不至于外派,秦淮一定早就有這個想法,所以主動報了名,但他從來都沒有跟自己說過有這樣的念頭。

消息突然而至,衛霍一下子就懵了,立刻就有種同床異夢的感受。

臉埋在秦淮的胸膛前,嗅着他身上的氣息,衛霍有點鼻酸。

“你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念頭的?”

秦淮用鼻尖肆磨着他的頭頂,右手大拇指揉搓着衛霍的耳廓,低聲道:“入獄那一次,不是故意不告訴你,我也想了好一陣,準備同你說時你就挨了板子,沒有機會說。”

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待了兩日,幾十個時辰他未曾阖眼入睡。

城門領的職務對其他武将而言或許稱得上輕松安逸,但卻并非秦淮想要的。閑來聽同僚說起邊關境況,時常憤懑在心,難以排解。

武将的官階晉升得要比文臣慢許多,京城官場如深淵,一腳踏錯便會墜入萬劫不複之地。靠在冰冷的牆根處,秦淮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太低,力量也太弱。既不能自保,也不能為自己心愛之人,為黎民百姓做些什麽。

出獄之後,秦淮靜下心想了許多。他漸漸想明白,對于自己而言,踏上戰場是最危險,也是獲取地位最快的方式,同時也是實現他的抱負最直接的辦法。

所以當讨伐高應的诏書傳下,兵馬集結時,他立刻向兵部呈上帖子,請求外派自己随軍出征。

他摟着衛霍,安慰道:“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平安歸來。”

衛霍眼眶微紅,揪着他脖頸處的肉不說話。

事情已經定下,他們比任何人都更知曉和理解彼此的志向。秦淮意在馳騁沙場,衛霍不可能阻攔,只有放他離開。

可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累累功名是屬于将軍的,他們或勝或敗,都可青史留名,死時重于山,而多少拼死搏鬥的士卒最後都不過是土中一架白骨,唯有英魂能歸鄉。

能平安回來是好的,但這一去不知多少個日月才能再見面,衛霍心裏像是扣了一口大鐘,又沉又悶。

次日夜裏,兩人抱着對方,誰都沒有睡着。

等日光浮現,秦淮就要動身了,這是衛霍頭一次希望白天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秦淮時不時湊過去,親親他的鼻子,眉眼,嘴唇。四唇貼合在一起時,衛霍就閉着眼回應他,唇舌交纏間盡是不舍的意味,總覺得怎麽親都不夠。

快到寅時,窗外傳來一聲綿長的貓叫。宋府的游廊廂房上常有野貓走動叫喚,此時聽到平白讓人心生寒意。

衛霍一只手抱緊秦淮,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臉,啄一下道一句:“做事時刻小心,盡量吃飽穿暖,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秦淮勒緊他的腰,深深地吻下去。

天際微微透出光,府門外,秦淮坐于馬上,伸手将抱着一個水壺的衛霍撈到了身前。

馬蹄疾疾,晨風徐徐地吹到面龐上,衛霍雙手抱着水壺,看着天際一點點亮出魚白。

他們抵達郊外時,恰逢旭日東升,晃悠悠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溫暖的光線斜射到城門上,照在幾個大字上,描出堅硬不折的棱角。

秦淮歸隊前,衛霍下馬,将手中的水壺遞給他。

秦淮在壺口處嗅了嗅,嗅到了酒香。

他問:“是君莫笑?”

衛霍搖搖頭:“你打開看看。”

秦淮就打開壺塞。

日光照耀下,清洌的酒水表面,桂花瓣細碎鋪了一層,如碎金一般。

風一吹,又簌簌然散開了些。

衛霍說:“這酒,我覺得叫金鱗開正好。”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他不要君莫笑的不計生死,他衛霍不過是一介俗人,沒那麽灑脫,要的是所愛之人平安歸來。

秦淮喝了兩大口,甘洌在舌尖翻滾,又帶一絲微澀。

他将壺塞小心翼翼地蓋好,挂在腰間。

兩人最後握了握手,秦淮松開,縱馬馳向列陣前首。

卯時,昭禦帝率百官立于城門之上,以酒送行。

“此酒,敬我大陳的英雄子弟們!此去兇險,望珍重!”

“敬天,敬地,敬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響浩大的吶喊聲幾欲震破蒼穹,金鼓嗡嗡,馬蹄噠噠,旌旗随風飄揚,将士們浩浩出發。

衛霍站在原地,看着軍馬漸行漸遠,直到後背被人拍了一下才恍然回神。

明晨站在他身邊,望着已經看不見圖案的旗子:“走吧,回去了。”

衛霍嗯了一聲,卻又站了一陣,等到地平線又恢複了寧靜,兩人一同返回。

幾日後,衛霍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而明晨得旨升遷,晉為了刑部侍郎兼翰林,給兩位皇子授課的擔子主要就落在了衛霍的身上。接下來有半個月的時間,他也沒有得到機會再上朝,想必是昭禦帝雖沒有貶他,但餘怒未消,索性眼不見為淨。

九月中旬,另有一人被派至教授皇子。

命令傳到時,衛霍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怎麽也沒想到會是汪遠。

過了一陣,文書房中進了一人,餘光掃到那抹身影,衛霍也未擡頭,用紅筆批改着皇子們的文章。

汪遠邁着大步走到他身邊。

“呦,這不是衛翰林嗎?聽說前一陣子挨了板子,什麽事啊?”

衛霍懶得理會他,用紅墨圈了個字,在旁寫了個“錯”字。

汪遠低下頭瞅了瞅卷子,啧了一聲:“衛翰林的字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教教——”

衛霍忽的起身,“啪”的一聲将毛筆擱在墨臺上,鮮紅的墨水彈到了汪遠的身上,他沒躲開,哎了一聲,忙用手揩去,急急地道:“衛霍!你你你——我這可是剛做的新衣,你怎麽一點眼色也不長?”

“誰讓你這沒眼色的站我身邊,也不嫌礙別人的事。”

低下兩位皇子發出吃吃的笑聲,衛霍面不改色地走下去,将他們的卷子各自放到兩人面前。

“錯字錯詞需手抄五遍,語法不對,要重造三句,文章改了後,明日上課時再交給我看,如有需要,會呈給聖上看。”

皇子們哀嚎兩聲,但聽聞或許會呈給自己的父皇看,都不敢怠慢,紛紛拿起了筆。他們從小在深宮中長大,母妃們日常都有教誨,兩位皇子年紀雖不大,但都知曉自己仰仗着的是誰。沒有昭禦帝,就沒有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皇家父子之間終究比普通人家的父子多幾分忌憚和敬畏。

衛霍借東風之勢達到了目的,心中一本滿足,也不看汪遠,拿好自己的東西走了出去。

傍晚,他與明晨在院子裏吃茶,提到了這件事。

衛霍抿了口茶水,咽下去說道:“他那種無才無能,成天只有些缺德伎倆的人如何能教得了書,自己都是混日子罷了。”

明晨知道他以前被汪遠竊詩一事,道:“這種人爬得越高,也容易跌得越慘。”

衛霍輕笑一聲:“那倒也不一定,你看他憑着阿谀奉承的手段,不也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明晨搖搖頭,埋首又喝了半杯茶。

黃昏,月色漸趨明朗,明晨望着樹梢遮掩着的那一彎月牙,負手而立。

“不知此時,秦淮那邊怎麽樣了。”他幽幽地說。

衛霍握緊酒杯,擡頭也仰望着那彎皎月,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這半個多月都沒有确切的消息傳過來,光行軍便要六日才到,如今或正在交戰,或兩方對峙,還得些時辰才能得到消息。

距離澤陽城牆數十裏的羊河旁,高應人的兵馬駐紮在北,陳國的營地紮在南邊。

陳國的兵馬抵達這裏與高應人碰面時,對方已經攻下了澤陽城。此時城門緊閉,一部分高應士兵駐守在城門,大部隊則駐紮在城外數裏的河邊,阻擋陳兵攻城。

如今的江無才剛入了秋,城外的蕪山依舊是郁郁蔥蔥,而這裏卻已經是草木枯竭,蕭瑟一片了。

南邊主營帳中,林震面色凝重地聽着下屬來報。

“将軍,敵方仍未有任何進攻的意圖,防禦也很松懈,營帳和邊界處換防疏懶,不知是不是士兵們有了厭戰之心。”

林震哼了一聲,手掌握住腰間寶劍的劍柄。

“不可能,高應人來勢洶洶,一下子便從邊境之地打到了這裏,現在他們表現得沒什麽防備,等我們準備偷襲之時,他們的刺刀就會立刻拔出。”

一旁的副将默了默,道:“将軍,自我們來到這裏,高應人便是以這樣的消極态度應對,和他們一貫的野蠻作風不符,這究竟是為什麽?”

林震想了想,沉聲道:“或許他們在等一個時機。”

“什麽時機?”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為了等我們先退兵,他們不必動一兵一卒便能夠得到好處,也就不用大動幹戈了。”

陳國的天子不願打仗,更願求和,高應人也是知道的。

即使派兵出征,也可能會很快後悔,亦或者陳兵出師不利,遭遇慘敗,都會讓昭禦帝不夠堅定的心志土崩瓦解。

林震看着案上的圖紙:“再讓我想想。”

京中,詠然殿上。

吳叢原俯首道:“如今我朝大軍才剛與高應人碰面,還未交手。撤軍事關重大,還請皇上三思!”

另有一文一武之臣附和,皆認同吳叢原之言。

昭禦帝坐于龍椅上,面色不虞。

“朕知道撤兵并非小事,只是高應明顯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罷休。如今他們縮在營中不出,是想要耗盡我們的兵力。時間長了,軍饷怎麽出?國庫裏的銀兩是有限的,不可能想用多久就用多久。若拖得太久,明年什麽事也做不成,無法興修水利,要再出水災旱災,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林震一走,宋宇暫時立在武将之首,他邁出一步,說:“回皇上,臣認為高應人更怕戰期長久,他們比我們更想速戰速決。草原貧瘠,高應一族一直過着游牧生活,糧草比我軍稀缺許多。他們之所以拖延時日,或許是試探我方有無退縮之意。臣認為,高應人背靠草原,沒有十足的底氣打持久戰,目前這樣兩方對峙的狀況不日便會打破,不如先看看戰況。現在出兵沒多久,草率撤回或許會錯失良機。”

昭禦帝沉默一陣,“胡然。”

胡然:“臣在。”

“你怎麽想?”

胡然行禮後說:“臣以為宋将軍說的有道理,既然已經出兵,未有戰況,不如等些時候再看。”

昭禦帝攥了攥袖子:“那就先不撤兵,靜觀其變……沒什麽事,就退朝吧。”

幾日之後,衛霍剛吃過晚飯,在游廊中溜達。暮色深深中,就見宋宇身着官服,匆匆往府門走。

“将軍有何急事嗎?”衛霍忙攔住相詢,心中升騰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宋宇臉色凝重,看着他說:“首戰敗了,宮中急召群臣商議,回來再談。”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給閨蜜看,她說看到秦淮出征,想到了一首詩。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頭望故鄉。

——《少年行四首·其三》唐代令狐楚

另: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代征戰幾人回?——出自《涼州詞二首·其一》唐代王翰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出自《雁門太守行》唐代李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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