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他似笑非笑又蘊含深意的神情讓衛霍怔愣一瞬,然後用手臂勒緊了身下的軟枕。
忍受着臀背上尖銳的痛意,衛霍啞聲道:“忠佞兩路泾渭分明,難道吳承旨不清楚麽?”
吳叢原聽他這麽說,也沒有立刻發聲,而是将藥碗放在一旁,走到水盆前淨手。他束發的簪子松脫,墜在地上,發出“當”的一聲響,一頭半白的發滑落。他似沒有察覺一樣,将手洗淨後拿過帕子,轉過身看向衛霍。
“忠佞在各人心中自然泾渭分明,可這世間上許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罷了。剛易折,有韌勁方能長久。你只懂剛,卻不懂韌,如若今日非我向皇上求情,你早就在杖下喪命了。”
說着,吳叢原将地上碎成兩半的簪子撿起,随手扔到一旁的托盤中,從腰間的錦囊中抽了根發帶随意束上。
正午的日光從窗縫透進室內,照在他的面龐上,那雙眼絲毫沒有年老的跡象,炯炯有神,更甚于意氣風發的少年。
衛霍有些發怔,此時的吳叢原與李鎮口中,朝堂之上那個唯唯諾諾,謹遵聖命的承旨不同了,即使他只說了寥寥幾語,衛霍也還是聽出了幾分言外之意。
吳叢原舒展袍角,往房門口行去,快走出時頓住腳步,側頭看向衛霍,說了最後幾句:“我吩咐了宮人備了轎子,待會兒送你回去。以後做事,切記量力而行,林震敢說不怕受罰的話,不代表你能随意說給天子聽。這件事你不必多想,最後不會割那五城的。”
說完,他撩袍而出,腳步聲漸遠。
衛霍下意識地探起上半身,腰身一陣扯痛,他只能頹然地趴回床鋪上。
之後果然如吳叢原所說,他被擡出了宮,送到了一輛馬車上,在午時被送回了宋府。
馬車停下,衛霍剛挪了挪身體,車簾掀開,秦淮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
衛霍被一路抱回了房裏,秦淮要給他上藥時,衛霍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吳承旨幫我上了點,夜裏再說吧。”
看着他蒼白的嘴唇,秦淮緊繃着下颚,喉結滾動不止。
“你都……知道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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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霍也想到了,朝堂上發生的事情恐怕已經傳到了許多人的耳中。
他牽着秦淮的手,勉強笑笑:“沒事,小傷,過幾日就好了。”
停了片刻,秦淮說:“我陪你躺會兒。”
“你去忙吧,不用陪我。”
秦淮搖了搖頭,攥着他的手腕不說話。
衛霍身體難受,也不再勸,趴在枕頭上很快便睡熟了。
秦淮定定地望着他的睡顏在床邊坐了許久,最後擡手撫了撫衛霍的額際,将他的手放在被中,緩步走了出去。
衛霍再醒來時,天色已經晚了,檐下昏黑,暮色濃稠,令人心生惆悵。
他艱難地坐起身,側靠在床頭發了陣呆,腦海中回想着吳叢原那段話,連屋內進了人都沒有察覺。
等到回神時,發現秦淮領着常榮走到了床邊。
“夫子!”
常榮按了按他的肩膀,在方凳上坐下,嘆道:“這時候就不必行禮了,傷勢怎麽樣?挨了多少板子?”
衛霍靠回去,牽了下嘴角:“沒數。”說來慚愧,他挨到一半就昏過去了。
秦淮出了房間,将門關上。
常榮轉回視線,看着躺在床上的衛霍,擡手在他額上敲了個爆栗子。
衛霍哎呦一聲,捂着額頭苦笑道:“我都傷成這樣了,夫子還這麽對我。”
常榮瞪他一眼:“現在知道難受了,你忘了我曾經提醒過你什麽?”
衛霍抿了抿嘴唇,吶吶地道:“殊途同歸。”
“是,有許多種可以做成事的方法,你偏偏要選最拗的那一種,剛正不阿不是任何時候都管用的。你知道我今日在書院聽說了你的事,差點以為要直接給你準備後事了。”
衛霍默默地聽常榮說話,他語氣一點不客氣,也沒給衛霍留面子,但是尖銳的言語卻像一把利劍,明明白白地刺穿了他心中的迷霧,讓思緒暢清了不少。
他那時候想得不多,只覺得無論如何都要試着努力争取,不讓君主做下割讓城池的恥辱決定,卻沒有意識到昭禦帝心意已決,他硬着腦袋直往上面撞,只會讓自己頭破血流而已。
說過這些,兩人又提到了各自近況。
常榮喟嘆一聲,道:“我沒有什麽事,就是在書院裏教教書罷了,倒是你,半只腳邁進了朝堂,就要上心了。”
衛霍笑笑:“學生知道了。”
常榮白他一眼:“我看你糊塗得很……近日做侍讀做得可還行?””
衛霍撓撓頭:“大事沒有,就是兩位皇子淘氣得很,書不好教。”
常榮哼道:“這時候知道為人師不容易了吧?”
“一直都知道,夫子教我們辛苦,衛霍感激涕零。”
“涕零就不用了,別讓我成天擔驚受怕就好。你揣着一腔熱血就以為能成事,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衛霍讪讪道:“學生真的知錯了。”
聊了一陣,常榮顧念衛霍身上有傷,便起身告辭。
衛霍想留他一起用晚飯,常榮搖搖頭:“不必,你師娘留飯給我了。”
衛霍知道他們伉俪情深,于是說:“那學生就不強留了,夫子一路小心。”
常榮微微颔首,轉身離開。
晚飯,衛霍是在房間裏吃的。
秦淮幫他調了碗醬面,端到了床邊,看着他吃。
身上的傷着實不輕,那幾十板子真不是虛的,衛霍只要一動胳膊,背後的肉就被扯得生疼。
他手中的碗被奪了過去,秦淮拌了拌,挑起一根喂到他嘴邊,衛霍乖乖地張口,将面咬在嘴裏。
一碗面吃完,秦淮喂他喝了半碗面湯,用白帕擦了擦他的嘴。
秦淮将碗筷拿出去,過一陣回來,脫下鞋子躺在床上,手臂小心地攬住他的脊背。
衛霍忍着痛楚,面色柔和地親了親他下巴處的青茬,手指從那硬朗的眉峰滑至豐挺的眉眼,低聲道:“別擔心,我沒事。”
兩人從小一同長大,衛霍再清楚不過他現在的情緒,秦淮從小便是這樣,一到心情郁郁到極致,便什麽話也不說,全藏在心裏。
如今他一言不發,心中大約仍在為他挨板子的事情難過擔憂。
秦淮克制着胸中翻滾的情緒,嘴唇碰了碰他的眼睑。兩人靜靜地相擁一陣,誰都沒有說話,卻心意相通,皆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麽。
外頭傳來幾聲鳥叫,響在空幽的院子裏。
秦淮低下頭,看了眼衛霍,翻身而起。
“該換藥了。”
外衫褪去,衛霍的額頭出了一層密密的汗。
衣服的布料黏在了血紅的肉上,掀開時難免會疼,而且不是一丁點的疼。
看到衣服下的景象時,秦淮攥緊了雙拳,脖上青筋暴起,最後又被他壓制了下去,落在傷處的力道盡量放得最輕柔。
上完藥,衛霍趴在他身上,兩人低語了一陣,秦淮洗漱完幫他擦了臉手,才熄了燈。
不知是否因為吳叢原的求情,衛霍猜想的降職并未到來,他卻沒有松一口氣,養傷的幾日裏都托秦淮關注外面的消息,有動靜要及時來報。
一日後,宮中傳出消息,天子下令,派林震為主帥,另兩位武将為副将,三日後帶領五萬兵馬出剿高應惡兵。
又過了一日,有消息私下裏傳到他耳中,說是昭禦帝在下旨之前微服去了一趟寺廟,求了根簽,再回去的時候就下了這道旨。
外面下着雨,雨絲細密,積少成多,院子裏慢慢變得泥濘一片,衛霍聽着雨聲坐在檐下想了一陣,頓悟了。
吳叢原說,剛易折,有韌勁方能長久,其實是在告訴他迂回之道。
大約是寺廟裏的什麽際遇讓昭禦帝改變了決定,或許是那發課筒子裏的竹簽,或許是別的。
但哪怕只是細細小小的一根竹簽上的字,都比他衛霍一句“先有國,後有天子”更有說服力。
流水柔弱,想從東到西,可繞崇山峻嶺,取巧而抵。
這麽簡單的道理,他其實也早就明白,但做事時還是靠了蠻力,就像常榮說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一旦猛虎發威,他就會暴露在尖銳的獠牙之下,有性命之憂。
想到常榮和秦淮眼中的擔心,衛霍重新審視自己,審視朝堂格局。
如果說上一次的美玉災事沒有讓他完全警醒,這一次的杖刑之禍已在衛霍的腦海中敲響了警鐘。
他不再是剛從杏花村出來的那個一往無前的少年了,再次見到蔣成的時候,衛霍就發覺自己的心境已經不複當初。
在蔣家門前見到對方白衣勝雪,風度翩翩地入門,那時十五歲的衛霍滿心滿眼想的中舉做官,是因為有好吃有好穿,離開村子與陳束告別時,他的想法也沒變太多,就是想做個好官,順便風流潇灑地過一生。
此時再想起曾經的心念,衛霍只覺得恍若隔世。如今他想的更多,身上承載的東西也更多,路也要走得更謹慎。
上次不知是哪位貴人暗自相助,這次是有吳叢原在旁扶攜,但并非每次都能這般幸運。若他還是那麽魯莽單純,之後面臨的境況只會越來越糟。
雨聲清脆,滴答滴答地響,衛霍心思透亮了許多,連身上的傷都好受了些,搬着小凳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屋中。
傍晚,秦淮回來,說出的話令衛霍措手不及。
“你要随軍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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