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這一日上朝,朝臣們在殿中等候了好一陣,昭禦帝才姍姍來遲。

近來六部皆是諸事繁忙,吏部內部一直在撕扯稅賦之事,刑部針對些許舊法屢次向昭禦帝上條陳,而像衛霍所在的工部,衆人也是為陳國各處的建工忙得暈頭轉向,其他部也各有各的忙碌之處。

待天子坐于龍椅之上,禮部尚書韓啓出列道:“皇上,臣有一事啓奏。”

昭禦帝似未聽見,閉着眼靠着蟠龍座椅,不知是不是沒睡醒。

韓啓又拉高了聲音喚道:“皇上!臣有一事啓奏!”

昭禦帝唔了一聲,睜眼:“你說吧。”

韓啓便道:“近來臣與禮部內衆人一直在商讨如何規範皇家禮制,普通皇子與嫡長子之間,以及嫔妃之間,還有親王之間,都有禮儀不合規範的地方……”

韓啓說了約莫有一刻鐘的時間,昭禦帝一言不發,殿中其他臣子也聽得瞌睡得很。

摸不準帝王的想法,韓啓硬着頭皮将話說完,最後道:“皇家禮儀向來是國之重事,臣與禮部同僚鬥膽提出這些認為需要改進的地方,還請皇上聖裁。”

話終于說完,他長出一口氣,豎着耳朵等待着昭禦帝發聲,等了半晌也未等到。

于公公覺出不對,忙向前一步,就在此時,朝臣們全都眼睜睜地看着昭禦帝從龍椅上直直地倒了下去,腦袋恰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文武百官大驚失色,忙拽住袍角上前,于公公白着臉将天子扶起,尖着聲喊道:“快傳太醫!快!”

這一日的朝沒能上完,之後的半個月昭禦帝也沒能從床上起來,朝中小事都交給了各部自行商議處置,重要的則交給成年的皇子們共同決斷。天子病重,朝中也是人心惶惶,原本不站隊的也有不少動搖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個月,昭禦帝的病才好了些,九月末,他身體大好,心中卻是不安。昭禦帝登基十幾載,如今四十出頭,榮華富貴還未享夠,還不想死。

只是人終有一死,昭禦帝也明白這一點,他唯一所求就是能活得更長一些。

于是身體大好之後的第三日,昭禦帝便安排群臣随從,一同前往皇家寺廟昭然寺,祭拜列祖列宗,同時求得高佛護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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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霍自然也跟着去了,他不信神佛一類,只信天地間有的,古今印證過的實在的事物。但他也明白天子的所思所想,能夠理解。

古往今來,帝王求神拜佛,渴望長生,都是舍不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與權勢。畢竟在世上活得那般好,那般肆意,誰又不想活得更久呢?

秋陽杲杲,沐在人身,衛霍覺得渾身舒坦。他騎着馬晃悠悠地跟着隊伍向前走,臨到了寺外下馬,心中莫名有些遺憾,似乎是因為舍不得方才騎馬緩行的安然。

昭然寺坐落在江無西郊,因是皇家寺廟,少有人問津。但寺廟內肅穆幽靜,一年香火不斷,寺內寶相莊嚴,擺放着前朝皇帝的牌位,是供在朝皇親國戚祭拜的。

昭禦帝出宮前便穿上冕服,入寺後鄭重虔誠地點香,叩首,行禮,告慰。

禮事畢,昭禦帝起身,同寺中方丈,明玟高佛去廂房中坐談。

衛霍同其他臣子走完儀式,在寺旁的菩提樹下等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雲層變厚,遮住了溫暖日光,立在樹下倒有幾分森寒之感,令人不怎麽站得住。

聽着寺廟東邊傳來的陣陣沉悶鐘聲,衛霍走到不知第幾個來回的時候,看到昭禦帝同明玟高佛出來。

百官們忙迎上去,侍從扶着天子上了馬車,儀仗齊整後,禦兵策馬行至隊首,揚聲高喊道:“回宮!”

回去時已近黃昏,出寺之後衛霍就有些困乏了,坐在馬上昏昏欲睡。

一聲近乎尖銳的聲音刺破了長空,聽到騷亂聲,他猛地醒神,擡頭便見一支箭飛快地掠過前方十米遠,朝着昭禦帝所在的馬車射去。

只見原本處在群臣隊伍中的林震拍馬騰躍而起,拔出手中的劍砍落了那支箭。

昭禦帝在馬車內聽到外面的動靜,正預備撩開車簾,于公公顫着聲道:“皇上,有刺客,您別出來,奴才們在外面擋着呢!”

一聽這話,昭禦帝臉色就吓白了,忙道:“快!讓林震過來護駕!!”

于公公貼着車廂板道:“皇上莫怕,林将軍這就過來了!”

一支箭被砍落之後,無數箭矢如雨般從一旁的樹林中飛出,又如漁網般向下墜落。

林震與周濟等武将迅速将數百箭斬落,□□手們也立刻向樹林中放箭。

文臣們自知幫不上忙,只躲得遠遠的。

倏爾又有一夥蒙面黑衣人從綠林中跳出,手中拿着長戟,長.槍,大刀等兵器。侍衛們紛紛上前厮殺,這些侍衛都是吃着皇家的米,各個都不只是會些簡單招式的武人,但令人未想到的是,那些黑衣人下手狠辣,武功頗強,将沖上前的侍衛們砍殺在地,刀槍碰撞的聲響令文臣膽戰心驚,可又束手無策。

衛霍已有無數次見過秦淮練武,在這種情況下定然不願束手旁觀,他從一死去的侍衛身旁撿起箭袋弓箭,咬牙張弓搭箭。

只是他未曾殺過人,殺心不定,手也有些抖,箭自然射不中,頂多只擾亂了那些黑衣人的步伐。

為首的歹人突然一個縱躍,飛至昭禦帝乘坐的馬車上,大喝一聲:“皇帝老兒拿命來!”

林震見狀,立刻飛身過去,兩人一個持劍,一個握長.槍,劍槍相撞,發出铮然之音。

很快又有黑衣人躍到了馬車頂篷上,昭禦帝聞見頭頂噗噗咚咚的聲音,吓得魂飛魄散,卻沒有膽量出聲,縮在馬車中瑟瑟發抖。

數位朝廷武将與那一衆黑衣人在馬車四方交戰,招式令人看花了眼。

到底是武力不如,那些黑衣人漸漸露出敗态,有些仍在負隅頑抗,有些已經逃去了綠林。

恰在此時,黃昏天色愈發昏黑,衛霍扔下弓箭,仰頭望天,只見黑雲滾滾,頃刻便落下大雨來。

秋雨往往纏綿,可這場暮雨卻下得磅礴,雨滴大如珍珠,接連不斷地往下掉落,将地面淋得濕黏,和着血水浸潤到地下。

雨簾密密麻麻,衛霍看着眼前之景都覺模糊,心跳愈發快了起來。

所幸的是,這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變成綿綿細雨,衛霍摸了把臉,睜大眼望去。

地面上躺着橫七豎八的屍體,大半的黑衣人都已喪命,唯有三兩個還在頑鬥,最終不敵,迅速地逃入了綠林之中。

細雨之中,望着滿地狼藉,文臣們大多兩股戰戰地站了起來,紛紛趕去昭禦帝所在的馬車旁,只聽周濟發出一聲悲喊:“林将軍!将軍!”

衆人心口一抖,都覺出不好,也不顧腳下泥水髒污了鞋履,朝那邊跑去。

衛霍最先抵達,他立在周濟身旁,怔怔地看到趴伏在地上的林震。

他的背後插了一支箭,箭尾已折斷,汩汩鮮血從箭刺入的地方流出,洇透了黑色的衣衫,令之色愈發深。

百官見之俱是心寒,忙道:“快把林将軍翻過來。”

周濟将人翻過來,手指顫抖着搭在林震的人中處,緊接着渾身一震,恸然出聲:“将軍……已經沒氣了。”

于公公将昭禦帝從馬車中扶出,後者跌跌撞撞地跑到林震身邊,見其面色冷青,雙眼緊閉,又見衆人悲色,仍不敢相信,磕磕絆絆地道:“林……林震他……他怎麽了?”

周濟只得再重複一遍:“林将軍英勇救駕,可惜忠魂已去,不能侍奉在皇上身邊了。”

昭禦帝渾渾噩噩半晌,無力道:“擡回去,讓林家準備後事。宣朕旨意,林家子弟自朕繼位以來,忠心無二,恪盡職守,林震忠勇性直,威名浩浩,蠻夷猶懼,庇佑皇家安寧,功德無上,茲以覃恩,贈之廣明侯封號,賜其夫人以一品诰命夫人,林家在朝為官者皆升兩級,喪葬之儀遵照親王規格置辦。”

說完這一番話,昭禦帝身體欲傾,于公公忙扶住帝王坐上馬車,林震的屍體被擡至另一馬車上。

禦兵再行至隊首,喊出那句“回宮”的時候,氣力亦小了許多。

誰都未曾料到,只是天子一次出行祭拜,遭遇一場不曾料及的刺殺,竟讓大陳損失了一名悍将。

這一次出宮,昭禦帝本想着尋些福緣,求得長壽,誰知險些遭遇不測,回宮後又卧床不起,宮內宮外一片陰霾。

衛霍回到府中時,秦淮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秦淮詫異得很,從他口中聽聞林震已死的消息,他亦是許久也緩不過神來。

他們兩人都不願參與朝堂争鬥,但林震為國鞠躬盡瘁,戰功赫赫,誰人能不敬重?

如今忠臣不在,他們心中都不好受。

衛霍親眼目睹林震之死,更為郁郁,在浴房中将熱水泡成了涼水也久未發覺,晚飯沒吃上幾口就回了房,在房中亦心神不定,不知該做些什麽。

秦淮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院中練劍,洗過澡後便上了床榻,将猶在發愣之人擁在懷中。

衛霍手腳冰涼,被他一擁,感受到男子胸膛的熾熱,眼眶便紅了。

他轉過身,緊緊地摟住秦淮的腰際,啞聲道:“我有些怕了。”

秦淮低聲問:“怕什麽?”

衛霍将臉埋進他的頸側,秦淮将手臂環緊了些。

衛霍道:“世事無常,我們又都在腥風血雨中過日子,恐怕——”

秦淮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而是低下頭,嘴唇在衛霍的眉心碰了碰,他說:“人生就是這樣,今日料不到明日,今年料不到明年,但是想那麽多無用,我們過好現在的日子就好了。”

暮色濃重時的那場雨很快便停了,如今又開始下,兩人擁在被褥之間,都能聽到院中的沙沙聲。

房中安靜得很,燭燈亦安靜地立在桌上,将床上二人的影子投在牆上。

将自己埋入秦淮的懷中,衛霍覺得那股不可名狀的恐慌淡了一些。

他微微仰頭,用手摩挲着秦淮粗糙的下巴,感受到短硬的胡茬紮在指腹上,反而令他的心中安寧了不少。

秦淮又問:“皇上給了封賞吧?”

“給了,”衛霍低低地道,“自然是要給的,封了林夫人做诰命夫人,還給林家子弟升了官,林家後日便會按親王規格下葬。”

他說着說着,聲音又低了下去,只因從那充滿關懷的封賜中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衛霍說:“但我想,哪怕不要這些封賞,林家人也不願将軍喪命。”

人若已逝,再盛之名都全無意義。沒了氣息入了黃土,就都是一捧白骨,沒誰比誰高貴。哪怕貧賤可欺,唯有活着,才能享人間百态,加諸于身的外物才有存在的意義。

“是。”秦淮道。

兩人在這靜谧的雨夜中相擁在一起,說着話,心中好受了許多。

快睡過去時,衛霍垂着眼簾道:“後日我們一同去林家,送送将軍吧。”

“好。”

不知是否是悼念忠将隕落,江無的雨下了三日,幾乎不曾停歇。

後日一早,衛霍便起了。

洗漱過後,他穿上備好的喪服,同秦淮一道去往林家。

一路秋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掉在青石板上,發出如泣如訴的聲響。

天色将明,儀式畢,哭啼聲止,棺柩被擡着往林家族內墓地行去。

一路上亦有百姓駐足哀悼,林震之子林琦手抱靈牌,熱淚下落,其餘林家子弟伴在花圈旁側,面露痛意,雙眼紅腫,來送葬的文武百官亦是神色戚哀。

一捧捧黃土鋪在棺板上,堆累起來,如人身前累累功績。功績仍在,人已不在。

次日午後,秦淮從兵部回來,将衛霍拉入了房中。

他神色異樣,衛霍覺得奇怪,還未開口便聽他問自己:“林将軍是如何死的,你可看見了?”

衛霍一怔,搖頭道:“不曾,那時雨大,打鬥又淩亂,待看見的時候人已經死了。”

秦淮面色如冰,一字一頓地道:“林将軍的死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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