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劉密只聽耳畔發出“嗖”的一聲,再回神時,從衛霍手中射出的那支箭已經插在了胡然的頭顱之中,令其目眦盡裂,頃刻間已是七竅流血。

劉密怔了一瞬,保持着怔愣的表情轉過頭,喃喃叫道:“夫子……”

同時紮進他心髒的還有那數根銀針,它們竟是被劉承的內力震開,反向攻入發出者的體內。

那銀針使得胡然的面龐呈現出可怖的紫黑色,那深重的紫黑蔓延至所有裸露的肌膚,胡然瞪大雙眼,眼角有紅色溢出,他口中發出荷荷聲響,聲音粗噶,艱澀至極,似不甘,也似憤恨。

他就那樣被衛霍射出的箭刺穿頭顱,被毒針紮入皮肉,睜着眼步入了死亡。

臨城之外,萬人目睹了這一切,所有人都沉默,只有沒有情緒的秋風在空中議論紛紛。

劉承抽出紮在胡然腹部的匕首,手一抹,刀刃割斷皮肉的聲音沉悶地散在風裏,令人産生一種近乎麻木的膽寒。

劉承割下胡然的首級,提于手上,緩緩地轉過身。耀目的日光照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金邊。

他的面龐堅毅,目如鷹眼,手中提着的人頭淌着鮮血,鮮血滲入泥土之中,将其染成深色。

四周一片靜默。

突然,一個将領高叫道:“吾皇萬歲!”

其他人的應和也緊随其後。

“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振聾發聩的呼喊響徹天地,響徹這個深秋的午後。

劉承将那首級串在粗繩之上,綁在馬尾。

他在衆人表示臣服的呼聲中仰起頭,朝那城牆上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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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出那一箭之後,衛霍垂落雙臂,雙手微微顫抖,心中蔓延起洶湧的情緒。有迷茫,有無措,也有塵埃落定的平靜。

林震被刺殺之後,他每日都會讓秦淮教自己如何射箭,而他的箭術終于在這一天派上了用場。

當劉承朝城牆上看過來時,兩人目光相對,那種令人迷茫的情緒從衛霍心中褪去了。

他感到平靜,因為知道這場動亂終于結束了。

他想起自己初見劉承時的時候,他和秦淮還只是杏花村中的兩個農家少年,各有各的抱負。

他在官兵搜查下救過對方一命,如今再見,仍識得其面孔,但熟悉亦陌生。

兩日之後,回歸江無的五皇子劉承肅清叛臣胡然的餘黨,包括尤既,蔣成等人,文武百官皆歸順,兩位少年皇子也安然回宮。

又過一日,新皇加冕,百官入宮,親眼見證新皇的登基儀式。

秋日下,皇宮被籠罩在明明赫赫的光亮之中。

劉承身穿赤金龍袍,頭戴高高的冕冠,一步步拾級而上,又一步步走到詠然殿的龍椅前。龍袍上用金銀絲線繡出真龍模樣的明暗紋路,燦耀之下,不可逼視。

百官俯首,叩拜,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椅前的男人靜立片刻,而後轉身,緩緩坐下。

“衆卿平身。”

低沉的聲音響在大殿之內,百官謹慎小心地起身。

“朕,從今日起,便是大陳的第九任皇帝。朕坐在這裏,以先祖的榮譽起誓,必佑我大陳國泰民安。”

百官再次齊聲道:“吾皇萬歲!”

繁冗的儀式結束,一位公公讓衛霍留步,言說天隐帝傳他觐見。

進入禦書房,衛霍見到了剛經歷了登基儀式的新晉帝王。

大殿之上,誰也看不清那冕冠下,玉旒內,這位青年帝王有什麽樣的神情,而如今衛霍站在這禦書房裏,卻看清他現在的表情。

當初他們相見時,即使有股矜貴的氣質,但因亡命天涯,彼時的劉承多少有些狼狽,渾身布滿鮮血淋漓的棱角。

可如今,龍袍在身,寶冠玉佩點綴,經歷幾年的沉澱,坐在衛霍面前的劉承已是尊貴無匹,他的目中不再有當日的孤注一擲,而蓄滿了深深城府。

衛霍俯首,欲行禮,劉承卻道:“不必拘禮了,李成,賜座。”

名為李成的大太監立刻搬了錦杌放在衛霍的身後。

“皇上,這不合規矩。”

劉承沉聲道:“規矩都是天子立的,現在的天子就是我。”

衛霍遲疑一瞬,還是坐了下去:“謝皇上恩賜。”

接過遞到手邊的玉盞,劉承抿了口茶水,然後看着衛霍道:“你救過我一命。”

衛霍擡起頭,靜靜地點了下頭。

劉承牽了牽嘴角:“這份恩情我一直都記得。”

衛霍的手緊了緊衣袖。

劉承同他私談,不用朕自稱,由此也可見他此刻對自己并不以帝王身份自居,如此,他或許可以……

“怎麽,有事想說?”劉承始終注意着他的神色。

衛霍用力抿了抿嘴唇,然後站起身,跪伏下去,一字一字地道:“是,臣有事相求。”

“什麽事?”

“當年對皇上有救命之恩的不只有我,還有我的兄長秦淮。他因胡然的陷害,前日被判了流放奕州。臣想請皇上免去他的罪臣身份,臣,想讓兄長回來。”說到最後二字,衛霍的聲音有一絲的顫抖。

劉承面色平靜地看着他:“是嗎?那你可知道,我曾經也救過你的命。”

衛霍一怔。

“三年前,你曾被劫匪綁架,那日是我救了你。還有,當初你兄長秦淮被誣陷竊玉,亦是我給了瑜妃一樣珍貴的東西,才讓秦淮幸免于難。說起來,我已經算是還了你們二人的恩情了。”

劉承的話令衛霍的心頓時凝滞。

是啊,他已經還過恩情了。哪怕劉承還欠着他們的那份恩情,可對方是天子,他有什麽資格能要求天子一定要為自己做事呢?

劉承話鋒一轉:“讓他回來我可以做,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衛霍怔愣一瞬,立刻開口:“皇上請說。”

“朕要你一直留在朕身邊,輔佐朕治理天下。”

然後,劉承看着衛霍有些呆滞的神情,不由朗聲大笑。

他站起身,走到衛霍面前,擡手将他扶起。

兩人面對面站着,劉承認真地道:“那時候你和我說過一句話,這麽久以來我一直都記得。‘邪不壓正,總會還你清白的’,你說的這句話,支撐着我走過了這幾年。現在我坐在了萬人敬仰的位置上,卻并不想做一個孤家寡人。以後私下見面時,你我不必以君臣拘禮。至于你提出的要求,我會辦到。”

這段話說得真摯,衛霍幾乎有些無措。

他不曾料到劉承對自己是這樣的想法,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難以置信。

待情緒平複,他歡喜地點頭,無比鄭重地道:“好,臣……衛霍遵旨!”

禦書房談話之後,劉承派人去了奕州,同時大赦天下。

聽聞消息後,衛霍只覺秋日少了幾分肅殺,看着那半明不媚的日光時,卻總覺如春光明媚,心情舒朗得很。

旁人只當他是因為被升為工部尚書一職而志得意滿,卻不知是因為心愛之人就要歸來。

秦淮還在時,他們就想着不能再在宋府待着了,而打算在江無購置一處宅院。

衛霍很快挑中了宅院搬了出去,新宅內的布置都是按照秦淮的喜好做的,每每想到秦淮歸來之後見到這院子的神情,他就能癡癡地笑出聲來。

衛霍帶着滿心的喜悅等待着,等過了秋,等到了冬。

大雪紛飛的日子,他等到了一個沒有料到的結果。

去往奕州的人抵達之後很快傳書回來。

秦淮并未抵達奕州。

押送途中他們遭遇山坡滑體,不幸連囚車帶人,還有那解差一起跌入了深谷,兩人都是屍骨無存。

收到消息之後,劉承遲疑片刻,微服出宮。

見到衛霍之後,他将事情原委告知。

言盡,劉承看着衛霍默默地注視着自己,雙眼緩緩地眨動幾下,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一般。

劉承默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還未來得及出言安慰,衛霍已蒼白着臉道:“不可能!”

劉承張了張口,便見他騰地一下從座椅上站起來:“不會的,怎麽可能呢?消息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重複了好幾遍之後突地沒了聲。

劉承見他雙眼赤紅,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憤恨。

他有些驚愕,但很快就明白那憤恨不是對自己的。

是對命運的。

“不,我不相信,我們攜手度過了那麽多苦難,吃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不會就這樣輕易地天涯相隔,一定不會……”

他快走兩步,走到劉承的面前,瞳孔中漫出水色,他用懇切而卑微的聲音道:“求求皇上,求求你,再去找找,一定會找到的,他不會有事的,再找找……”

劉承垂眼看着他,目光沉痛:“秦淮已死,人死不能複生,此事已經确認過了,你傷心是必然的,但要節哀,世事無常。”

衛霍目光發怔,片刻後眼角緩緩落了兩行淚,臉色血色盡數失去了。

他倉皇地後退兩步,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奔到了屋外。

雪花飄揚,天地白得透徹。凜冽刺骨的寒風順着衛霍張着的口,順着咽喉入了五髒六腑。

他的心在漫天大雪中凝成了冰。

他想要往前跑,也确實跑了數步,可後來又停下了腳步。

“人死不能複生,此事已經确認過了。”

是啊,這人間已沒有秦淮了,他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什麽都找不到。

衛霍神思混沌,渾渾噩噩地在府內徘徊,最後恍恍惚惚地跌入了冰涼刺骨的湖水中。

水聲喧嚣,将他整個人淹沒。

誰在驚亂,誰在呼喊,他閉上眼昏睡去,漸漸地聽不到了。

衛霍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春日,花開繁盛。

整個江無開滿了桃花,如霞般絢爛。

在那樣的春.色裏,秦淮騎着馬,馬蹄飛揚,他朝自己奔來。

馬越來越近,直到停下。騎馬的人下了地,走過來,捧起衛霍的臉,像得勝歸來時那樣在他的額際落了一吻。

“我回來了。”

他們盡情相擁,傾訴心中真情,忘卻人間的一切的煩憂。

而夢境消散,只餘雪色凄美。

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有。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世事如一把利劍,可輕易地決人生死。

人世難測,悲喜無常。

他等的那個人,終究是再也回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出自《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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