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深秋,江無及周邊城鎮連日下過幾場雨,如今雨停,天氣卻陰沉沉的,連富麗堂皇的皇宮內也顯出了幾分蕭索。
禦花園內,兩位宮女用白帕輕輕擦拭着假山。
戴着珍珠耳環的那位年紀小些,聲音清脆,她俯下身在水盆裏搓揉帕子,仰着頭道:“阿珠,你說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宮啊?”
“出宮?阿菊你想得也太美了吧,我們是被爹娘送進來給貴人們做事的,平素沒有要緊事哪裏能出得去,要等過了十九歲才能放出宮。”
阿菊撇撇嘴:“十九歲都人老珠黃了呢。”
“那有什麽辦法,”阿珠嘆了口氣,“我們這些人都是奴才命,到時候出宮也就是體面了些,能嫁個好人家。”
阿菊撅着嘴,顯然不滿:“能嫁的不也就是普通人。”
“怎麽?你是想嫁皇子還是王爺,還是想嫁給像丞相那樣有權有勢,又長相俊美的官人嗎?”
聽她說起衛霍,阿菊面色一紅。
她是在前幾日的中秋宮宴上見到衛霍的,那個傍晚她在禦花園除草,聽聞腳步聲,怕遇到哪位苛刻的貴人,不想見人,立刻躲了起來,很快便見一年輕男子緩緩踱來。
彼時月色明朗,恰将來人的面孔照得清晰。
只見對方生就一張俊雅的臉,面白如玉,兩眉深黑,鼻翼精致,口如含丹,當得起俊美二字。
阿菊是去年被送進宮的,今年十五歲,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她平生還未見過那樣好看的男子,頓時心如擂鼓,情思頓生。
她見那人從衣領中取出一塊木牌,對着那木牌看了許久,然後喃喃說了些什麽,聲音低低的,半數散在風中,她只聽清了“哥哥”二字,那聲音令人一聽便心生凄涼。
在宮中待了一年,自然也養出了眼力見,阿菊仔細地打量對方衣裳的色澤,用料和紋路。
産自奕州的雲錦軟布,袖上綴有補子,繡了文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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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品文官。
又是少見的墨黑色,阿菊很快便猜得八九不離十,知道這令她一見傾心之人是當今的丞相衛霍,回去後頗有些魂不守舍。
說到衛霍,阿菊雖是在後宮當差,但也聽過與之有關的許多事。
現在在位的新帝曾是先朝的五皇子,曾因謀逆一事被革除了皇子身份,定為了朝廷欽犯,可後來誰都沒有料到,就是這位身世坎坷的皇子最終登上了皇位,擁有了天下。
他改國號為“興衍”,時人稱天隐帝。登基之後,新帝很快大赦天下,當時才剛走馬上任工部尚書一職的衛霍有位兄長也才獲赦之列。
可孰料,世事無常,衛大人的兄長不幸遇難,據傳因這件事,衛霍悲痛過度,險些辭官回鄉,後在包括新帝在內的衆人挽留下才沒有離開,但也頹廢數日,那段時日毫無喜怒哀樂,之後方才慢慢好轉。
而為了給兄長守喪,衛霍常日便穿墨黑色,連宮宴也幾乎不換他色,天隐帝體諒其兄弟情深,便特赦他常年着黑衣。
再後來,衛霍為官雷厲風行,坐上工部尚書的位置之後操刀改革,政績清明,新帝十分賞識,一年半後封為宰相,朝野皆震驚。
數人呈遞奏折,勸天隐帝收回旨意。要知道二十歲便能走到丞相之位,這在陳國國祚間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朝堂老人言稱,衛霍年紀尚輕,資歷太淺,不宜擔此大任。
天隐帝只給了四個字:君無戲言,便将那些老古董的谏言堵了回去。
事實證明,衛霍确有手腕,年紀雖輕,但行事老辣,頗有風範,不滿的言語漸漸消弭了。
除了朝堂之事,後宮宮女們的口中也常傳着衛霍的其他事。
他生得俊美,曾有擅畫的宮女見之難忘,将衛霍的肖像畫于紙上,那畫傳到許多人的手中,這些寂寞的宮女們大多都懷上了一種期待,期盼某日能見到衛霍真人。
若誰見到了,必然會被衆人簇擁,要她講丞相大人眉眼什麽樣,嘴巴什麽樣,氣度風華怎麽樣。
按常理來說,丞相大人已有二十,該娶妻生子了,官員中也有派人說媒的,但都被婉拒了。
于是衛霍又得了四個字:不好女色。
也有人大着膽子猜,天隐帝如此寵愛丞相,兩人之間或不是單純的君臣關系,但持這種說法的實在是少數,大多數人是不敢妄議天子的。
阿珠見阿菊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搖了搖頭,擡手,蔥蔥玉指在她的頭上戳了一下:“別想了,衛大人就算是要娶妻生子,也不會是娶我們這些人。還是乖乖地給貴人們做事,到時候出宮位分高些,還能嫁得更好。命好的話,得了哪位娘娘的喜歡成了大宮女,還能賜給侍衛。”
阿菊轉過身,有些落寞地道:“阿珠姐姐,別說了。”
見她這模樣,阿珠心中嘆息,默默擦拭假山的石片,不再說話了。
夜色漸深,衛府。
一綠衣婢女走過長廊,穿過拱門,進了一間小院。
她上了臺階,騰出一只手輕輕叩門。
裏面傳來衛霍的聲音:“進來吧。”
婢女碧月推門而入,衛霍果然如她所料,還在這書房之中辦公。
他剛沐浴完,頭發半濕,垂在身後,眼眸低垂,視線落在桌上的紙張上。
碧月走過去,将手中的食盒輕輕擱下,從中取了一碟蓮花糕,輕放在衛霍手邊。
“夜深了,大人吃些點心吧。”
衛霍嗯了一聲,淡淡道:“我知道了。”
碧月說是,又為衛霍沏茶,然後才靜靜地出去,因衛霍不喜有人陪在身邊。
門還未關上,衛霍叫住了她,問了一句:“今日是十九日麽?”
碧月怔了一下,忙回道:“是的,大人。”
“我知道了,沒事了,你下去吧。”
門阖上,碧月轉過身,對着明月緩緩出了口氣。
她心想,流光那丫頭恐怕是騙自己的吧。
她和流光是同鄉姐妹,早些年跟着爹娘一起來到江無,後來流光入了宋府,她則在幾個月前到了衛府當差。
流光得知她去了衛府,前幾日還同她說起衛霍在宋府時的事情。
在流光的口中,衛霍是活潑明朗的性格,可她在這裏做了幾個月的事,覺得正好相反。
衛霍作息規律得很,每日寅時就起,夜裏戌時入睡,連不上朝時亦是如此,并不像流光所說的那樣,休假的日子裏常喜賴床。
流光還說,衛霍喜笑,喜穿色澤明亮的衣服,但顯然并非如此。他常日多穿墨黑色,襯得氣質沉郁得很,也并不愛笑。
還有什麽挑食之類的更是錯的,衛霍平素對吃食全無要求,廚房做什麽便吃什麽,有次廚娘弄錯,送去了馊菜,衛霍竟也吃了,什麽也沒說,仿佛不知道那飯菜是馊的一般。
于是,碧月很是懷疑流光的話,覺得她或許壓根沒服侍過衛霍呢。
次日清晨,她起得很早,果不其然,衛霍已經起了。
但并不沒有像往常那樣穿黑色衣衫,而是換了一身白的。
很快她才知道,衛霍要去郊外的鐘陵祭拜故人,只帶一名小厮出了門。
陳國有儀,為親人守喪着黑衣,為非有親緣之人守喪着白衣,而那鐘陵是陳國為忠良之臣建立的陵地。
出門前,小厮阿寶帶了把傘,近日雨多,備着防雨。
還別說,剛出了門,綿綿細雨便落了下來。
阿寶撐着傘,舉在衛霍和自己的頭頂,将主人送上馬車坐好,然後自己到了前頭駕車,馬蹄噠噠,朝郊外駛去。
行至半途,雨下得大了些,阿寶用力眨了眨眼,讓自己看得更清切些。
就在此時,他察覺到周遭有異,立刻用力拉住缰繩,擡手抽出了自己腰間的劍。
一蒙面男子手握大刀朝馬車奔來,阿寶迅速躍下抵擋,一刀一劍撞在一起,聲音嗡嗡作響。
跟着衛霍以來,這不是阿寶第一次遇到有人刺殺。
衛霍是朝中重臣,推動了數部的各項改革,也自然動了一些人的利益,這些殺手想必就是那些人雇來的。
阿寶的武藝在中上,如若不是他是奴籍,不能參加武舉,否則十有八九也能中個舉人。
先前的殺手他都應付得來,今日的這個武功有些劍走偏鋒,刀法詭異,阿寶應付得稍稍有些別扭,但還算不上吃力。
适應之後,他連連出招,眼見就要将人逼退,便見又一蒙面刺客朝馬車襲來。
阿寶暗叫不好,飛身去抵擋第二個人的攻勢,第一個刺客緊跟而上。
從應付一人到應付兩人,阿寶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了。
當他露出一個破綻,将空門暴露,對方立刻舉刀一揮,阿寶勉強才沒有被砍中腦袋,但肩膀上還是被刺了一下,疼痛頓時令他難以舉劍。
衛霍在此時走出,阿寶忙叫道:“大人,別出來!”
一刺客已躍至衛霍身前,擡臂出刀——
“當”的一聲,刀已飛出。
阿寶怔怔地看着又一蒙面灰衣人出現,用手中的□□挑落了那刺客的刀。
同時,他身邊剩下的刺客猶豫片刻,似是琢磨自己有無勝算。
片刻後,兩個刺客自知不敵,對視一眼,躍上一側的房頂遁走。
而那救了衛霍一命的蒙面灰衣人沒有停留,也離開了馬車旁。
阿寶迅速回到衛霍身邊:“大人可有受到驚吓?”
他沒有得到回複,又問了一遍,而衛霍目光呆滞,一點也聽不到身邊的人說了什麽。
下一息,阿寶吃驚地看到衛霍躍下馬車,急急地往那灰衣人的方向追去。
“大人,大人!”
衛霍疾跑了半條街,最終還是沒有追上那個人。
他就那樣立在街巷口,雨水從他的頭頂澆落,又從下颚滑落到青石板上。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喉結劇烈地滾動,胸口的情緒幾欲噴薄而出。
那個身影,他不會認錯的。
那一定是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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