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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真是瘋了!

不過就是說了兩句, 還當真要尋死!

“回來!”安啓快被腦中的怒意沖昏,他縱身下馬,徑直拽住了陸卿婵。

他用的力道極大, 幾乎要将她的胳膊給掐斷。

陸卿婵半邊身子都要往下墜去, 此時被突然地抓回來後,心房都快要躍出喉口。

她萎靡地軟倒在地上, 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順着她的指縫往下流淌。

安啓看得心驚, 褪下披風, 粗暴地裹在了陸卿婵的身上。

他回身的這一刻, 剛好将她的身形擋得嚴嚴實實。

他厲聲說道:“你是找死嗎!”

變故就發生在一剎那之間。

接天的箭雨破空而來, 帶着火光, 就像是鋪天蓋地的墜星, 連破曉的日光都被遮掩住了。

安啓瞳孔緊縮, 深知是有人埋伏在附近。

他急聲喚道:“撤!”

騎兵最擅長俯沖, 然而高臺之上, 卻早有人候着。

在黑暗與白晝的交接處,一支不知何時到來的精兵早已占據了最絕佳的殺敵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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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箭從後方直接射穿了安啓的身軀, 他瞬時便止不住地向前仰去,喉間亦是溢出了溫熱的鮮血。

變故發生得太突然。

陸卿婵咬緊牙關,用手背抿了下唇邊的血。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擡手撫上安啓的肩頭,強撐着用他的身軀做擋箭牌。

熾熱的烈火, 比之天光更為明麗。

汩汩的鮮血将陸卿婵的掌心浸透, 此刻她只覺得這濃重的鐵鏽氣無比安心。

她漆黑的眸子, 也被箭光照亮,像是灼灼燃燒的墜星。

那樣精銳的一支軍隊, 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就被殺戮殆盡。

陸卿婵站在死人堆裏,柔美的臉龐上滿是血污,她的眸裏卻全是破碎的光亮。

安啓的頭漸漸低垂,這個曾經一手就能扼住她脖頸的人,此刻比一個兔子更好殺死。

當這個念頭生出來時,陸卿婵自己也有些愕然。

亂世的序章才剛剛拉開,她便已被這濃重的殺戮之氣所侵襲。

更微妙的是,她心裏并沒有不适。

陸卿婵只知道,她是活下來的那個人。

她這一生的氣運,一定是全都用到今日了。

但她的氣力也要用盡了,陸卿婵再也撐不住安啓的身子,她重重地向着後方倒去。

她仰躺在陡崖邊,擡眸看向天空。

有什麽白色的、小小的物什,正在緩緩地往下墜落。

陸卿婵想要擡手抓住雪花,卻怎jsg麽也提不起力氣,連眼皮都想要阖上。

肺腑的滞塞痛意将要到達頂峰,就像是浸在沉重的深水裏。

安啓的披風已經被血水浸透,她的身上也全是灰塵和血污。

陸卿婵是肮髒的,可她的心裏卻是一片澄淨。

因為她看見了月光。

蟾光月滿,清輝萬裏。

曾無數次到訪過她夢境的疏冷少年,正發瘋般地疾馳着向她而來。

“啊……”陸卿婵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能從喉間溢出破碎的低吟聲。

柳乂縱身下馬,直接将她抱了起來。

“先別阖眼,阿婵。”他在她的耳邊一遍遍地重複道。

柳乂的手穿過陸卿婵的腿彎,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她身上都是血,将他的外衣也都弄得髒污。

柳乂是喜潔的,但此刻他卻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似的,仍舊緊緊地抱住陸卿婵。

胸腔裏的滞塞痛意在不斷地蔓延,她虛弱無力地蜷起手指。

“疼……”陸卿婵細聲喚道。

眼淚順着她的臉龐往下流,但她還是極力地睜大眼睛,看向柳乂。

他将她抱到車駕裏,很輕聲地安撫她:“再等等,阿婵,醫官馬上就過來了。”

然而在陸卿婵看不到的暗處,柳乂的指骨都繃得近乎透明。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人,如今卻顫抖着手為她擦淨臉上的血污。

當柳乂的手撫上她的臉龐時,陸卿婵才敢相信這不是他在臨死前臆想出的幻夢,柳乂他真的來了。

在她根本不敢妄想他會來救她的時候。

柳乂真的來了。

壓抑經年的淚水,瞬時便像決堤一般,盡數落了下來。

陸卿婵虛弱地攀上他的脖頸,她的手臂細瘦,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滾落,像斷了線的珠串,大顆大顆地墜在柳乂的手背上。

柳乂攬住她,聲音低啞地說道:“我來遲了,阿婵。”

陸卿婵的哭聲細弱,卻像這世間最尖銳的利刃,只須一聲低泣便能令他摧心剖肝。

她搖了搖頭,像是想說他來得并不遲。

可是她的眼淚分明在說,你怎麽才來?怎麽在她受盡苦楚後,方才到來?

“我很抱歉,”柳乂壓着聲說道,“遲來了這麽多年。”

他緊緊地攬着陸卿婵,骨節分明的手指深深地陷進了她的腰間,那隐約可見的青色血管亦如山巒般盡數凸起。

陸卿婵已經沒有任何氣力了,她的眼皮最終還是重重地阖上。

昏迷以後,尖銳的痛意變得綿長細密起來。

她蜷縮在柳乂的懷裏,臉色蒼白如紙,唯有眼尾泛着紅。

車駕行進得極快,沒多時就到了附近的營帳。

柳乂始終沒有松開陸卿婵,即便是到了營帳後仍舊一直抱着她。

她已然精疲力盡,不能再承受更多。

但柳乂亦是徹夜未曾阖眼,從河東到洛陽的這一路,他幾乎沒有片刻的休整,知曉她被河陽軍擄走後,更是整夜地難眠。

現今終于将人救下,他的心弦仍舊繃得極緊,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陸卿婵的肺疾越來越嚴重,幾乎到了危機生命的地步。

醫官也極是憂心,在為陸卿婵診脈後,瞬時便皺起了眉。

幾人一起草拟方子,又緊忙喂她服下救命的藥丸,但陸卿婵的臉色始終沒有好轉。

掀開她的眼皮後,是滿是血絲的一雙眸子。

在河陽軍的時候她帶病受審訊,方才又是徹夜地逃亡,一直撐到剛剛才昏過去,已經是到達極限了。

柳乂坐在她的身邊,就像玉像般偏執地望着她,一刻也不肯移開眼。

侍女端着藥過來,為難地喚道:“使君……”

柳乂卻直接将藥接了過來,輕輕地喂陸卿婵喝藥。

他是生來就站在高處的人,身份尊崇,位高權重,如今不僅是柳氏家主,更是高高在上的藩鎮節使。

随侍的人是第一回見陸卿婵,眼見柳乂親自喂她服藥,皆是瞠目結舌。

藥汁太過苦澀。

陸卿婵昏沉得厲害,卻還是睜開了眼。

她不住地搖着頭,像小孩子那般任性地說道:“苦……”

陸卿婵的意識有些錯亂,似是以為自己又變成了那個有些驕縱的小孩子。

她輕輕地拽住柳乂的衣角,細聲地說道:“不要……我會好的……”

陸卿婵一直都不喜歡苦,只是後來吃了太多苦,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以前是受不了苦的。

“不苦的,阿婵。”柳乂舀起一勺苦澀的藥汁飲下,神色平靜地說道,“哥哥不騙你,喝完我們出去玩,好嗎?”

他輕輕地攬住陸卿婵,将湯匙喂到她的唇邊。

“不要……”她推拒着他,“不喝藥,我也能好的……”

她的狀态不太好,就像是陷入了很早之前的回憶裏。

陸卿婵的眼裏盈滿淚水,她用含水的眸子哀哀地望向柳乂:“真的,容與哥哥,我會好的……”

柳乂抱着她,輕輕地撫着陸卿婵的後背。

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頭,哽咽聲破碎,像是受盡了委屈。

柳乂很輕聲地和醫官交談:“可以不喝嗎?”

營帳裏服侍的人已經震驚到不能再震驚了,無人不知河東節度使柳乂最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甚至有些獨斷冷酷,但此刻僅是因為陸卿婵怕苦,他便竟真的妥協了。

為首的醫官頗有些為難,委婉地說道:“不服藥的話,或許要用針……”

他又補充道:“況且姑娘病得太久,若是一點藥都不服,恐怕病症會愈加嚴重。”

交談的聲音很輕,但陸卿婵似乎還是聽見了。

“不用針,不用……”她帶着哭腔說道,“你不能這樣,我會自己好的……”

十餘年前,那個小姑娘生病的時候,也常常會這樣哭着說。

後來她越長越成熟,性子也不再驕縱,溫婉賢淑得令長輩都贊嘆,再也不會覺得藥苦,再也不會覺得針疼。

柳乂心中有一處柔軟,忽然被利刃戳了一下。

傷處流不出血,卻會泛起久久不能平複的鈍痛。

他揮手示意侍從們都出去,而後将陸卿婵抱起,輕輕地擦淨她臉上的淚水。

“哥哥跟你一起喝,好嗎?”柳乂在她的耳畔低聲說道。

面對面的姿态,讓陸卿婵更加放松。

她跨坐在柳乂的腿上,點漆般的眸子裏浸透了水光,像是藍膜未褪的貓崽。

她細聲問道:“真的嗎?”

“嗯。”柳乂微微颔首。

他執起湯匙,飲下一滿匙的藥水,而後按住陸卿婵的後頸,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軟,比之花瓣還要更加嬌嫩。

“唔……”陸卿婵細細地哼了一聲,卻好像并不排斥這種喝藥的方式。

抱歉。柳乂在心底說道。

但當陸卿婵的手覆上他的頸側,将這個吻加深時,柳乂覺得有一根弦忽然斷了。

等到滿滿一碗的苦澀藥汁喝完後,她的容色好轉許多,唇也漸漸恢複血色。

陸卿婵神情微動,細聲問道:“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她躺在軟榻上,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柳乂的衣袖。

“昨天你說要陪我,還是走了……”陸卿婵垂着頭,有些失落地說道,“姨娘也不在,我一個人待在屋子裏,看了一整日的承塵……”

她的話音裏滿是委屈,眼淚也又掉了下來。

陸卿婵說的是很早前的一件事,她染了風寒,在家裏病着。

父親陸玉卻在府裏大宴賓客,根本不曾管顧女兒。

柳乂那時不知道她病得重,也不知曉陸玉那般不關切女兒,只當她又是耍小性子,勉強地哄過她後便徑直離開了。

他失了約,心裏甚至還想着,讓她長些教訓,不要再那麽驕縱。

如今想來柳乂方才明白,那時的他是多麽傲慢。

以至于他看不見陸卿婵的隐忍無奈,看不見陸玉的漠然涼薄。

那是一支太多年前射出去的箭。

如今它回旋着歸來,鋒刃如刀,直直地射穿他的心房。

淋漓的鮮血無聲地溢出,綿密的鈍痛與尖銳的刺痛交織在一起,将那無聲的痛苦變得有形起來。

柳乂的手指扣在床沿,微微有些發白。

他俯身擁住陸卿婵,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頭,平穩的聲線帶着細微的顫意:“我永遠都在這裏,阿婵。”

她沒有說話,臉上卻露出了笑意。

陸卿婵好看的眉頭彎起,像小孩子般握住柳乂的手,而後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她一直都是個很好哄的姑娘,小時候只要他一句話、一個眼神,她就會乖乖地遵從他的意願。

她聰明早慧,又活潑大方,可他卻總覺得她任性、驕縱。

阿婵是這樣好的孩子。

縱然任性驕縱一些又如何jsg呢?

柳乂伸手輕輕地撫上陸卿婵的眼尾,試着将那抹薄紅擦去。

她哭了太多次,眼皮也有些腫。

可即便是意識混亂、昏昏沉沉的病重狀态,陸卿婵的手依然習慣性地貼在胸前。

柳乂怕她肺疾加重,壓得久了會喘不過氣,便将她的手輕輕地撥開,但她總是又移回去。

須臾,他才意識到是她胸前有個重要的物什。

陸卿婵頸側的紅繩被衣襟擋住,柳乂緩緩地将那紅繩抽出,落在他掌心的是一枚游魚狀的玉佩。

那玉佩材質瞧着尋常,卻被主人很仔細地戴在身邊。

即便是遭了這麽多的亂事,玉佩依然嶄新如初,連絲毫的劃痕和血跡都不曾有。

那一瞬間柳乂如遭雷擊,他知曉陸卿婵在乎這枚玉佩,卻不知道她竟是如此的愛護珍重。

在他高傲地審視她、斥責她的薄情時,她始終不曾反駁。

事實上,是他的偏見和傲慢太重,未曾真正清晰地看懂她。

胸腔裏的鈍痛與銳痛交錯,柳乂的心緒紛亂,深重的悔意像是無數回旋的箭矢,跨過漫長的時間向他而來。

他遵守諾言,一直守在她的身邊。

紛雜的軍務和無數待處置的事亦要同時完成,好在他向來少眠,又習慣通宵處理事務。

陸卿婵徹底蘇醒已是兩日後的清晨,漫長的高熱終于退去。

她的神智恢複,意識也不再混淆。

柳乂撐着手肘靠坐在她的身側,執着筆在文書上靜默地勾畫着。

見陸卿婵蘇醒,柳乂下意識地撫上她的額頭:“好些了嗎?”

陸卿婵的身子卻猛地僵住,似是有些不習慣,被她推拒開的時候,柳乂的神情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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