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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陸卿婵眉眼低垂, 她的面容上仍帶着病氣,指尖蒼白,像是薄薄的雪。

“好多了。”她聲音很細。

她的神情透着一股驚人的脆弱, 仿佛連擡眸的氣力都提不起來。

方才初睜眼時, 陸卿婵以為自己好轉許多,但思緒好像仍有些混亂, 身體更是沒有恢複多少。

柳乂的手停在半空,而後緩緩地收了回來。

他微微側過身, 為陸卿婵倒了一杯水。

指節分明的手指扣在瓷杯上, 如玉石般漂亮。

她靜默地看了一眼, 便垂下了眸子, 像是仍然有些少許的害怕。

柳乂頓了頓, 他将眼底的暗色很好地斂了起來, 溫聲說道:“喝些茶水吧, 醫官馬上就過來了。”

說罷, 他便站起了身。

病中的記憶混沌模糊, 蘇醒後漸漸變得明晰起來。

陸卿婵有些微怔,她慢慢地回想起做過的出格之事。

長期的高熱将她對時序、空間的感知消磨大半, 至今還有些殘餘的深重影響。

此刻柳乂要起身,陸卿婵禁不住像少年時那般,下意識地不想他離開,但另有一道聲音在心底阻止她,停止這逾矩的行為。

最終她的手還是先于紛雜的思緒而行, 輕輕地拽住了柳乂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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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卿婵的頭低低地垂着, 細瘦的手指不斷地顫抖。

她可能是病得太久了, 心神都被攪成一團亂麻,如今高熱退去後, 意識仍然有些迷亂。

就蘇醒的剎那腦中清晰,這還沒多久又變得混亂起來。

柳乂的身子倏然一僵,他克制地回身問道:“怎麽了,阿婵?”

“先別走。”陸卿婵吸了吸鼻子,“可以嗎?”

她的狀态不對。

柳乂神情震動,他俯下身直接撫上了她的額頭。

陸卿婵已不再發熱,但那雙點漆似的眸子依舊帶着些迷離,眼眶微紅,極是引人生憐。

她的吐息很細弱,手指無意識地攀上柳乂的脖頸。

就像幼時那般,對他有着天然的依戀和信任。

即便她在這個人身上受過很多次傷,心底總還是對他有着希冀,畢竟他們像兄妹般共同生活在一起過整整十年。

“還難受嗎?”柳乂急聲問陸卿婵,“是胸口還疼嗎?”

在寒冷的冬日裏,搖曳的燈火散發着金色的光芒。

但這些都不及他那雙清澈的眸子,更為明麗。

“沒有……”她細聲說道,手臂卻将他攀附得更緊,“我想淨手,手上都是血……”

陸卿婵漆黑的眸子低垂着,長睫将她的眼睛遮住,讓柳乂看不出她的情緒。

但他仍是清楚地感覺到,陸卿婵有些害怕和緊張。

當她說手上都是血的時候,柳乂忽然便明白了症結的所在。

八歲那年,他被兄長帶回河東,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得紅色的物什。

後來遇到陸卿婵,這個走路都能磕碰到膝蓋的笨姑娘,這症結才慢慢地好轉。

因為他常常要抱住她,給她清理傷處,不得不見到鮮血,看得多了,也不會再犯惡心。

柳乂是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姑娘也會如此。

陸卿婵有些茫然,她遲疑地問道:“是不是沒有水?沒關系,有布嗎?我擦一擦就可以的。”

她說話時很小心,就像是很怕會給人帶來麻煩。

即便她連這裏是何處也不清楚。

“有的,阿婵。”柳乂神色如常,安撫地說道,“待會兒我來給你淨手,好嗎?”

他不斷地轉移着陸卿婵的注意力,将話題扯到別處:“你以前常常笨手笨腳的,總将傷處弄得更嚴重,現今可有好些了?”

“啊……”她微微垂眸,“好些了的。”

她像是剛學說話的孩子一樣,組織詞句時很猶豫,聲音也很輕。

醫官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來,柳乂看了眼在門外徘徊的醫官,示意他們進來。

陸卿婵擁着厚毯,她竭力凝神看清醫官們的臉龐,卻總覺得他們長得是一樣的。

掌心裏的血污濃重,帶着難聞的鐵鏽氣。

就這樣診脈不太好吧?

她看向柳乂,再度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可以先淨一下手?”

柳乂卻先掩住了陸卿婵的眼睛,将她攬在懷裏。

“沒關系的,阿婵,先診脈吧。”他輕聲說道,“待會兒我用熱水給你淨手,好嗎?”

陸卿婵有些猶豫,但到底還是伸出了手。

她的細腕如今越發纖瘦,腕骨凸起,那弧度極是惹眼,輕輕地搭在脈枕上時,就像一截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玉塑。

白生生的手上,沒有一絲血跡,至多有些劃痕罷了。

陸卿婵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診過脈後就放下了手。

她将手按在軟布上,輕輕地磨蹭着。

柳乂輕扣住她的手腕,等到診過脈後,令侍從端來瓷盆。

水是溫熱的,陸卿婵被攥着手放進瓷盆裏,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手上的血跡。

真奇怪,為什麽洗不掉?

她忍不住地說道:“容與,你用些力氣。”

話音落下後,陸卿婵才發現她不知不覺地喚錯了稱呼。

她的指尖微動,額側的穴位突突地疼。

她是在洛陽,對吧?

陸卿婵絞盡腦汁地回憶昏迷前的記憶,張逢,趙崇,王氏,安啓,段明朔……

這裏不是河東,她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亂世已然開啓,如今洛陽更是亂成一鍋粥,不過好在柳乂來了。

陸卿婵凝眸又看向掌心,血跡凝結在手上了,肮髒又粘稠,頗有些駭人。

柳乂細細地濯洗着她的手指,蔥白般的手指幹幹淨淨,怎麽洗都還是老樣子,根本洗不掉那不存在的血跡。

陸卿婵有些喪氣,她垂着頭說道:“是不是太久了,洗不掉了?”

她忍不住用小姑娘的語氣說話。

即便她的理智在不斷地告訴她,這裏是軍營,并不是河東。

“好像是,不過沒關系,阿婵。”柳乂用軟布将她手上的水漬擦淨,“塗上脂膏後再過幾日興許就好了。”

他将脂膏輕輕地推開,柳乂的手指是冷的,陸卿婵卻覺察到一股強烈的、灼燒般的熱意。

她忍不住地想要将手往回縮,但還是按捺住了這個欲/望。

這血跡洗不淨,她幹什麽都麻煩。

只要看到受傷的血跡,陸卿婵便禁不住地想起在河陽軍營帳裏的那一夜。

握住短匕捅進段明朔胸膛的感覺極是奇異,她到現在都沒法忘懷。

拿安啓的身體做擋箭牌亦是,有種病态的快意。

放縱與殺奪是成瘾的。

陸卿婵垂下眼簾,晃了晃脖頸。

她的足腕上還帶着柳乂那日強給她佩上的腳镯,但他好像轉了性子似的,自從她蘇醒後,便安排了侍女來看護她,自己都鮮少過來。

陸卿婵漸漸知道,這是河東軍駐紮在洛陽城郊外的軍營。

這幾日是在清剿殘留的叛軍,再過些天就會進駐到洛陽城裏面了。

柳乂在尋到她後,便向張逢遞過信箋,侍女溫聲和陸卿婵說不必憂心過多。

但焦慮的情緒卻始終存在陸卿婵的腦海裏,她jsg手上的血跡始終沒有消去,即便她将手指搓洗得紅腫起來,濃重的血氣仍然停留在掌心。

直到新年那日,忙于軍務多日的柳乂才回來看她。

深冬大雪,陸卿婵盤腿坐在營帳裏,她慢慢地翻着看一本冊子。

她的肺疾仍沒有痊愈,這幾天又開始發起熱來,醫官特地囑咐了侍女讓她多多休息。

但陸卿婵卻是個閑不住的,做定遠侯府的主母時,即便重病纏身,她仍然能面色如常地處理內外事務。

如今戰事吃緊,她心中更是焦急。

但柳乂只在營帳裏給她留了些文集、詩冊,連本兵書都沒給她留,着意讓她安靜休養。

“休息片刻吧。”他緩步走進來,溫聲說道。

柳乂這些天不在營中,回來時滿身都是風雪,深色的鶴氅被薄雪傾覆,像是白鴉的鴉羽。

他的神情和柔,眼睛更是澄澈如水。

陸卿婵愣怔地看向柳乂,有那麽一剎那,她心裏的柔軟被觸動了。

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與柳乂結為夫妻,兩人在雪夜相擁的場景。

她在內間繡花縫衣,他裹挾着風雪歸來。

這便是少女時陸卿婵對情愛最美好的認知了,然而最終她與柳乂天各一方,她也自始至終沒能學好女紅。

“嗯。”她輕輕地将書放下。

陸卿婵應當對柳乂生出戒備的,即便他現今裝得再好,也不能改變幾月前他意欲将她強奪的事實。

他不擇手段,偏執陰狠,心底只有占有、控制她的惡欲。

然而此刻外間的風雪如晦,火把燃燒的聲響将營帳內襯得越發寂靜,連陸卿婵的心神也有些恍惚。

柳乂解下鶴氅,随意地挂在高處。

落雪撲簌簌地墜下,落在地上,積成一朵漂亮的霜花。

“服過藥了嗎?”柳乂輕聲問道。

他的容顏俊美,卻并沒有攻擊性。

高挑的身形亦然,明明是該令人緊張的,卻沒有分毫的壓迫感。

就像是一柄安然入鞘的長劍,有種說不出的沉靜。

連陸卿婵都有些分辨不出,是柳乂的僞飾太周全太完美,還是他真的變回了當初那個令她魂牽夢萦的少年。

“服過了。”她點點頭,将裸露在外面的腳收了回來。

厚襪之下,銀镯的痕印被遮掩住,即便是細細地瞧依然看不太清晰,非得是攥在掌心,方才能感知得明白。

柳乂緩步走到她的跟前,他的眼簾低垂,斂了視線。

他輕聲說道:“新年快樂,阿婵。”

陸卿婵仍發着低熱,肺腑裏亦像積了水似的,翻湧着微弱綿長的痛意。

聽到他這話,她先是愣神了片刻,而後思緒才明晰過來。

柳乂的身形高挑,在她的身邊坐下時,就像是能為她擋下所有的疾風與狂雪。

他輕柔地将陸卿婵的手指從袖中剝出,用脂膏細細地塗過她的指節和掌心。

她低着眉眼,到了今日,即便是仍在低熱中,陸卿婵仍然察覺到了異樣。

她手上的血跡好像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那怪誕的血氣也是。

但柳乂仍然在陪她演戲,一遍遍地給她塗脂膏,好像能看見浸透她手掌的血似的。

“新年快樂。”陸卿婵緩聲應道。

柳乂垂着眸子,輕握着她的腕骨,将那脂膏慢慢地推開。

他的神情很認真,好像她是這世間最讓他在乎的人。

這場景總讓陸卿婵覺得茫然,她時常會愣神,然後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裏的晉陽城。

但在心底,她忍不住地去推想柳乂能裝到幾時。

他知道她與趙崇已經分道揚镳了嗎?

如果知道,柳乂當真能忍得住惡欲嗎?

趙崇在時他就那般偏執,如今她與趙崇沒了幹系,陸卿婵并不敢深想柳乂會做出什麽。

但在營帳的多日,他始終保持君子風度,倒讓她有些茫然。

陸卿婵知道自己這樣想不對,即便只是救下她性命這一件事,柳乂于她也是有大恩的,更不必說他曾經悉心養她,将她那樣小心看護。

可她就是忍不住地這樣想。

*

新年過後不久,陸卿婵便跟着柳乂回了洛陽城。

多日的圍城留下了深重的瘡痍,但在各路勤王的軍隊到來後,已經逐漸好轉。

張逢見到陸卿婵時,素來平靜的神情都有所動容。

她的病沒有徹底痊愈,現今又是時而高熱,時而低熱,生命力就像是水一樣在極快地流失着。

“現今京兆雖然有些亂,但你家人都沒事。”張逢緩聲說道,“至于你夫君……”

陸卿婵輕咳一聲,低聲說道:“我們已經和離了。”

她将那日的事簡要地說予張逢,點漆似的眸子裏沒有情緒,淡漠得像是一潭無波的深水。

張逢卻很是驚異,訝然道:“卿婵,你說真的嗎?”

“趙崇已經尋你尋瘋了,還差些又被叛軍俘虜。”他猶豫着說道,“這事傳得很開,還惹了許多姑娘落淚……”

陸卿婵心底卻生起一陣寒意。

強烈的惡心之感在胸腔裏蔓延,她的指尖顫抖,眼神亦發着冷。

她壓着聲音說道:“他怎麽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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