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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侍從似是一路奔過來的, 焦急得滿頭是汗,捏住文書的手也不斷地打着顫。

陸卿婵皺着眉,她回身接過文書, 手指輕挑将那紙張打開。

午後的天色陰沉, 連淺色的紙張也似是染上了濃雲的色澤,顯得有些暗沉。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對她的譴責, 就好像她是這世間最惡極不過的女子。

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她不願再延續那樁早就該走到盡頭的婚事。

“備車。”陸卿婵輕聲說道, “官署既然下了傳令, 那便去看看。”

她的神情看起來很平靜, 唯有長睫微微顫動。

副官遲疑地說道:“這是鴻門宴席, 您還是別過去了吧。”

“姑娘, 這種事本就是該由下面的人來處理的。”他有些焦灼地說道, “哪有讓您親自去處理的道理?”

陸卿婵将那份文書疊起, 低聲說道:“無妨的。”

她慢聲說道:“我若是不去, 趙崇與薛氏只會将事情鬧得更大, 到四方諸侯都被牽扯進來時,才是真的麻煩。”

陸卿婵的聲音很輕, 卻又帶着沉重的力量感。

“倒不如速戰速決,”她的眸光微顫,“将此事徹底處理掉。”

适時雲層滾動,泛起陣陣驚雷聲。

“可是……”副官憂心忡忡地看向她,最終還是低下頭, 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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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卿婵靜默地走出院落。

坐上馬車後, 她小憩了許久。

直到聽見外間的禪音時, 陸卿婵才拉開了車簾。

她的手指輕撫在胸前的游魚玉佩上,擡眸看向外間的景象。

不遠處矗立着的是雙塔的永祚寺, 兩座高高的塔交相輝映,就像是銅鏡內外的兩道影子,又像是由同一個模具雕琢出的不同器具。

陰沉的天空下,琉璃瓦散發着異色的光芒。

是黯淡的,也是明麗的。

陸卿婵輕聲念道:“君子萬年,永錫祚胤。”

她望着不遠處的永祚寺,回想起的卻是十餘年前第一次來到永祚寺的情景。

彼時陸卿婵初到河東。

她雖然早就聽聞永祚寺的盛名,但因為父親忙于公務,過了多日才有緣來到這裏。

那時陸卿婵也是這樣坐在馬車上,到了地方後,柳乂将她從車駕上抱下來,而後輕輕地牽着她的手指,帶着她一步步地走上長階。

他平日覺得她麻煩嬌氣,可那幾天她摔傷了,他便一直牽着她抱着她。

即便是在外間在人前。

孩童時期的柳乂比現在要更冰冷、漠然的多。

他是個很不近人情的人,即便那時候他才不過八九歲。

陸卿婵年歲小,并不知道柳乂是從何處回來的,更不知道他回河東前經歷過什麽。

她只知道這個哥哥性子有些冷。

其實直到現今,陸卿婵對當年的事也沒有過多的了解。

她只清楚地記得,在走上臺階的時候柳乂一直牽着她的手。

小時候她貪玩,常常摔傷,柳乂雖然性子冷淡,卻還是會輕柔地為她上藥。

直到七八歲的時候,陸卿婵摔傷,他還是會一直抱着她。

有時候陸卿婵也在想,如果當年不是趙崇為掩蓋醜事強将她騙進門,她跟柳乂會不會比現在要幸福得多。

他們不會經歷那般多的波折,也不會經歷那痛苦的三年。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就該是鴛鴦般的神仙眷侶。

縱然會有摩擦,也始終不會真正生分,更不會鬧得那般難看。

陸卿婵撫着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游魚紋路,漸漸地阖上了眼。

此時想再多也無用。

即便她真的擁有千軍萬馬,也總免不了孤軍奮戰。

再說,她先前早見過無數比這更難辦的困局。

*

陸卿婵到達官署的時候,裏裏外外已經擠滿了人。

不僅有無數的尋常百姓,還有河東的各路政要。

柳氏自然是可以遣人過來,即便再大的陣仗,一位副官或是郎官也是足夠的。

畢竟只是女兒家的婚事,又不是什麽通敵叛國的大事。

但陸卿婵一看這景象便知趙崇和薛氏到底是在謀劃什麽,如果柳氏今日真的只是遣人,雖然沒什麽人敢置喙,卻到底是要落人口舌的。

在現今柳乂失去音訊、柳寧病重昏迷的緊要關頭,她不能讓她自己的事來影響整個柳氏。

即便衆人都說不在乎這點聲名,陸卿婵卻不能真的不在乎。

她什麽都沒做錯,柳氏亦什麽都沒做錯。

憑什麽要讓他們來承這個仗勢欺人的惡名?

其實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陸卿婵已經十分懷疑趙崇的真正意圖了。

先前他的執念全系在她的身上,滿口都是愛、都是情。

但陸卿婵從不覺得趙崇愛她,從前在定遠侯府的時候,他的眼裏從來沒有她。

趙崇只愛王雪識,眼裏也只有王雪識。

無論陸卿婵做再多的事,在趙崇看來也不過是理所應當。

他将她娶回來,為的就是遮掩醜事,為的就是娶一位管家的主母。

作為一個妻子,陸卿婵就應當盡到這些責任,就應當夙興夜寐、整日勞累,即便病重也要顧及侯府的聲名,而不可以有任何的怨言。

他們同床異夢多年,趙崇從來沒有對她軟下過神色。

這樁婚事又荒誕又可笑,沒有一分感情,有的只有無窮盡的欺瞞與傷害。

這一切發生轉變,是在陸卿婵再也不隐瞞對他的厭煩與憎惡後。

趙崇好像突然就看清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懊悔沒有好好待她,一意要将她挽回。

但他做了什麽?

他只是用一種糾纏的态勢,繼續地傷害她,企圖占有她。

趙崇更在中秋夜裏做下給妻子下藥的醜事,還曾在寺廟裏勾結僧侶,意圖向她施暴。

過往荒唐得就像是一場噩夢,陸卿婵只覺得惡心,察覺不出任何的真情。

他的面孔,他做的事都令她生起深重的厭惡。

陸卿婵邊在心中想,邊緩緩地繞過人群走進廳堂之中。

她帶的人并不多,衣服也發飾也沒有更易,只是尋常的白色衣裙,唯有裙擺綴着漂亮的紋路。

若是仔細瞧了,會發現是柳氏的字紋。

陸卿婵的身姿綽約,舉手投足都是溫婉的,一張柔弱的面孔帶着病氣,眼下更是隐隐泛着青影,似是有些脆弱。

那纖細的腰肢更是不經風吹雨打,像是稚嫩的花枝。

圍觀的衆人也沒有料想到,這位禍水般的不貞妖婦竟生了這樣好的顏色。

還是那般的清婉,像是出水的芙蓉。

那視線微微有些刺,侍從登時便要露刃,但陸卿婵卻懶得再管。

她從前跟着長公主出席各類宴席,早見過比這更尖刺的視線。

只是看她,又不是指着她的鼻子罵牝雞司晨、禍國殃民。

她管他們做什麽?

進入廳堂以後,陸卿婵便讓侍從們先候在外間,孤身一人走了進去。

廳堂裏站着的人不像外間那般雜亂,多是有地位的人,有些人她原本就認識,有些人早就沒了半分印象。

趙崇站在人群中,并不夠打眼,以至于陸卿婵差點沒有注意到他。

他滿臉震驚地看向她,大張着嘴說道:“卿婵,你怎麽過來了?”

趙崇似乎也沒想到陸卿婵竟會親自過來。

他有些手足無措,神情也呆愣愣的。

但陸卿婵的目光卻jsg始終沒有落到他的身上,她直直地看向那站在高臺上的年長男人——薛氏的當家人薛融。

他一身黑衣,握着手杖,神色肅穆。

因眼型狹長,看人時總會無聲地帶着些輕蔑。

薛氏是毋庸置疑的名門,且是土生土長的河東世家,跟自琅琊外遷來的柳氏還有不同。

前朝的時候薛氏與柳氏分庭抗禮,直到今朝才漸漸地沒那麽顯眼,但也到底是一等一的簪纓世家。

不過薛氏自诩門第,素來瞧不起尋常人家。

陸玉最善趨炎附勢,又主政并州十年,卻始終沒在薛氏這裏讨到好處,便是因為于此。

不過陸卿婵對薛融這張臉有印象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十餘年前她欲往薛氏族學進修的時候,拒她的人正是薛融。

那是很舊的事了。

但在與薛融對上視線的時候,沉埋的記憶瞬時回溯而上,變得無比清晰。

陸卿婵微揚下颌,輕聲說道:“不過是家事而已,竟引得諸位世伯、世叔都過來了。”

她看向薛融的目光冷淡,又帶着少許的疏離。

那副姿态是當真像極了柳乂,即便她面孔柔美,氣勢也是分毫不差的。

陸卿婵的神情沉靜,就好像并非是孤身一人,而是身後站着千軍萬馬。

薛融的眼裏沒有情緒,冷而漠然。

“經年未見,陸姑娘還是這般牙尖嘴利。”他眉眼微挑,“姑娘與使君兩小無猜,即便是到我府上做客也常常牽手,真是令薛某懷念。”

薛融話裏的意思昭然,便是在諷刺她與柳乂的事。

陸卿婵很不客氣地回道:“哪裏比得過世叔牙尖嘴利?”

她幾乎沒有細想,便直接說出來了。

王若站在外間,聽到她這句話差些就要笑出聲。

饒是薛氏的衆人也着實吃了一驚,不是說陸卿婵最是溫婉隐忍嗎?怎麽竟會向長輩說出如此刻薄的話語?

薛融微微愣怔,正要淡聲開口,趙崇便急着搶白道:“卿婵,你這些天都沒來官署,是又犯了痼疾嗎?”

他眼裏一派深情,那急匆匆的模樣卻只令人生厭。

什麽緊要關頭,竟還真滿腦子情情愛愛。

陸卿婵多日沒來官署,早就引了衆人的疑惑,趙崇還以為她是又發了什麽病症,方才應了薛氏的謀劃。

但她仍舊沒有看向趙崇,只是向薛融說道:“何必此時問我,這事世叔不是更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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