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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陸卿婵的眸光是冷的, 像是一泓寒潭。

薛融雙手交扣,按在手杖上。

他的神情平靜得近乎死寂,沒有分毫的變動, 就好像一尊塑像, 永遠不會因外物而發生更易。

“是嗎?”他輕聲說道。

薛融身上的壓迫感很強,那是長期做上位者方才形成的可怖氣度。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原本嘈雜紛亂的廳堂便霎時變得寧靜下來。

趙崇的手僵在半空,額前滿是冷汗, 他戰戰兢兢地收回手, 手臂将衣袖都壓得出現褶皺, 那姿态就像是夾緊了尾巴的狗。

薛氏的衆人也站得筆直, 不敢再多言。

連坐在廳堂上的、掌律法的官吏們, 都垂下了眼簾。

人群之中唯有陸卿婵仍直直地望向薛融, 眼裏寫滿了挑釁。

她的容顏溫婉, 笑意清淺:“世叔, 見到我今天還在這裏, 你應當很不高興吧?”

外間的風越來越大,沉悶的雷聲也漸漸響了起來。

陸卿婵慢聲說道:“畢竟, 在世叔的預想裏,我現今應當忙得焦頭爛額才對。”

“柳乂失去音訊,柳寧遇襲突發疾病,至今沒有蘇醒。”她繼續說道,“在世叔看來, 我是不是早該無措地到處求人, 根本無暇顧忌前夫潑來的髒水?”

陸卿婵此言一出, 廳堂裏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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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寧何時遇襲了!

這些天河東的軍政事務都還好端端地運行着,送到柳寧手裏的文書, 也都好好地被處理了呀!

柳寧可是現今河東最重要的主政者,是這亂世裏的中流砥柱,他竟然出了事……

那現今主政河東的到底是誰?

不過陸卿婵是怎麽好意思稱趙崇為前夫的?

真以為爬上了柳乂的床榻,便能成為柳氏的宗婦嗎?

廳堂間再度泛起瑣碎的低語聲,嘈雜紛亂。

陸卿婵站在廳堂的中央,一身白衣勝雪,眉眼間亦帶着霜寒。

她好像完全沒有被這些充斥惡意的話語影響,只是平靜地說道:“都不必再加揣測,現今代行柳氏族長職權的人就是我,掌河東軍政的人也是我。”

坐在上位的小吏正在飲茶,此刻猛地噴出一口水來。

他劇烈地咳嗽着,不過嘩然與震驚的嘆聲直接遮掩住了他的失态。

趙崇更是連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世叔今日鬧這麽大的陣仗,不就是想知道這些嗎?”陸卿婵輕聲說道,“現今你滿意了嗎?”

薛融一身黑衣,神情仍是沒有變化。

他那樣平靜,那樣淡然,就好像早已對這一切了如指掌。

薛融緩聲說道:“你自己方才不也說了嗎?今日談的是家事,而非國事。”

“你信任世叔,願意說這麽多,世叔很高興。”他繼續說道,“不過如此機要的事,若是令有心人聽去,怕是不太好吧。”

薛融身上像是有一種魔力。

只要他一開口,無論方才的環境有多嘈雜,都會迅速地變得沉靜。

失态的衆人也都複又淡然,紛紛娴靜了起來。

陸卿婵冷笑一聲:“國事?家事?”

她的語調擡起,聲音幾乎是有些刺耳:“果然在世叔眼裏,家事是遠重于國事的吧!”

薛融漠然地說道:“陸姑娘,你既喚我一聲世叔,我也勸告你一句,莫要血口噴人、信口雌黃。”

他依然是那樣的平靜。

世上最令人愠怒的便是如此。

無論你多惱火,對方卻總是油鹽不進。

若是面前有個桌案,陸卿婵是定然要将它掀翻的。

她冷聲說道:“我哪裏比得過世叔更善于此計倆呢?”

層雲滾動的聲響愈大,雷聲也像是聲調逐漸升高的樂鼓,頗有些震耳。

“當年西北亂局,先君與公主死守城池,最終殉國。”陸卿婵厲聲說道,“而世叔你呢?你為保住手裏的精兵,不予援手!”

她的聲音幾乎要蓋過外間的雷聲。

陸卿婵的臉色是蒼白的,帶着病氣的,卻也是淩厲的。

這是很久遠的事,但薛氏的衆人無疑是很清楚的,那位薛三老爺的臉色極是難看,侍從更是箭步上前,想要拽住她。

任誰也沒想到,陸卿婵竟敢将此事攤開了在人前說。

近侍快步地逼到她的身邊,腰佩的長刀都微微露出了鋒刃。

他們沒有直接鉗制住她,但已經将她圍了起來。

陸卿婵卻只是死死地盯着薛融。

她擡聲說道:“世叔,在你遣人刺殺柳寧的時候,你可曾有那麽一刻鐘想過國事是高于家事的?”

“你想過時局嗎?你想過這天下嗎?”陸卿婵寒聲說道,“你沒有想過!你心中只有薛氏的權勢,只有自己的權勢!”

适時一道驚雷乍起,熾白的閃電照徹陰沉灰敗的天空。

外間的風太烈,将廳堂的窗猛地掀開。

分明是五月盛夏,長風卻極是凜冽。

陸卿婵的裙擺被吹起,上面綴的字紋隐隐閃着暗光,就像是镌刻咒語的奪命毒紋。

廳堂裏一片死寂,陸卿婵的面容蒼白,薛融的臉色卻不比她好看到哪裏去。

他握住手杖的手指收緊,狹長的眼迸出深重的殺意。

薛融那張平靜的臉龐此刻不僅是變了,近乎有些猙獰起來。

門不知何時被掩上了,陸卿婵帶的侍從不多,且都在外間。

此刻廳堂中的她孤立無援,在薛氏近侍們高大身軀的映襯下,她的身形愈顯瘦削,就像是水中懸着的孤木。

長刀出鞘,擋在她的身前,讓她連掙紮的餘地都尋不到。

廳堂中本該亂做一團的,但在薛氏諸多持刀侍從的壓制下,竟是一點聲響也沒有。

坐在高位的幾位官吏面色如土,像是仍游離在狀态之外,全然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一地步。

薛融的手從手杖上輕輕地擡起,唇邊帶着殘忍的笑意。

他沒有應陸卿婵的話,而是切了話題:“姑娘,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拒你嗎?”

“并非只是因你門第低微。”薛融說道,“而是因為我一看到你的那雙眼,就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

鮮有人會将陸卿婵跟野心這個詞聯系到一起。

薛融帶着厭惡地說道:“我那時便看出,你同盧氏、太後、長公主都是一丘之貉jsg。”

他是很少表露情緒的人,此時眼底的厭惡卻是那般的清晰。

即便是有人在陸卿婵的眼前罵她,她也能隐忍得住。

可聽到有人說盧氏的不好,她是怎樣也不能容忍的。

她冷聲斥道:“你又是什麽貨色!”

“瞧着光鮮亮麗,”陸卿婵仰起頭說道,“骨子裏還是那個懦夫,廢物罷了!”

她說話從來沒有這樣難聽過,可此刻她只想将所有能刺痛薛融的話,全都吐出來。

然而薛融似是又恢複了沉靜,他緩聲說道:“別怨我眼睛太慧,世叔也沒想到你竟還是走上了這條路子。”

他高高在上,眼裏滿是輕蔑。

“不過沒事,姑娘。”薛融溫聲說道,“在你還未釀成更多錯前,還有悔改的餘地。”

他的話裏似乎存着少許的寬宥,但趙崇卻敏感地察覺到了那冰冷的殺意。

他一下子就跪匐在了地上,緊緊地抱住薛融的腿。

“大人!您先前可不是這樣說的!”趙崇的涕淚橫流,“我妻子是受了柳氏的人蠱惑……她、她本不是這樣的人,更是無意冒犯您的尊嚴……”

他滿心悔恨,怎麽也沒想到薛融會因短短幾句話就動了殺心!

薛融的長靴厚重,跟卻有些尖銳。

他徑直将趙崇踢開,而後重重地踏在了他的心口。

趙崇的身子現今大不如前,只是被踹了幾腳,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胸腔裏溢出風箱似的嘶啞聲響。

他的手始終緊緊地拽着薛融的袍角,卑微地說道:“求您……放、放過我妻子……”

直到他昏迷過去的那一瞬。

薛融似乎完全不顧忌顏面了,更不顧忌這滿廳堂的人和上位的官吏。

陸卿婵愈加确定,薛融擺這個鴻門宴席就是為了确定柳寧的事,她也愈加确定刺殺柳寧的人決計是他!

胸腔裏的滞塞痛意在不斷地蔓延着,帶來陣陣的悸痛。

陸卿婵不覺得薛融會殺她,她畢竟還是很有用處的人。

她只是有些怕痼疾突發,官署裏沒有幾位醫官,若是突然昏倒就麻煩了。

但陸卿婵沒有料想到薛融竟真的一步步向她走來。

那雙狹長的眼裏沒有一絲光亮,黑得像是深夜裏中央洄流的淵水。

他做了個手勢,佩刀的侍從們便立刻井然有序地行動起來,衆人瑟瑟發抖地抱着頭蹲下身,一個比一個的狼狽。

坐在上位的官吏們更是快要被吓破膽,顫着聲說道:“薛、薛融,你是真不将律法當回事了嗎?”

薛融理都沒有理會,只是朝着陸卿婵走過去。

他是厭惡她的,甚至是憎恨她的。

這是多麽明顯多麽昭然的事!

她為什麽沒有早些發現?為什麽沒有在柳寧遇刺前就意識到!

“你就只會恃強淩弱嗎?”陸卿婵攥緊手指,她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

但薛融形如鬼魅,不過一息的功夫,就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身上盡是血鏽氣,趙崇吐出來的血将他的黑袍浸透,雖并不顯眼,卻過分得濃重。

薛融微微俯身,扣住了她的脖頸。

他輕描淡寫地說道:“繼續說。”

黑袍傾軋在白裙上,将那漂亮的紋路染成髒污的血色。

陸卿婵的身軀戰栗,她試圖從袖中取出那片薄刃,卻被薛融狠狠地在手腕上劈了一掌。

劇烈的痛楚瞬間炸開,她的骨節好像要斷裂了。

薛融的手指收緊,冷聲說道:“這招數你拿去對付趙都師也就算了,還妄圖對付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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