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将傳訊魔法放出去, 路德維希又“鼓勵”了一下神官們好好輸出治愈魔法, 然後便到側殿去找柯林斯。

“我打算讓傭兵團帶上聖水和儲魔器到更偏遠的村鎮去救人,也宣傳一下教廷這裏無償解除瘟疫詛咒的事情。你看怎麽樣?”

“嗯。也讓他們順便透露一下鳳凰叛軍是黑暗教廷的軍隊的事。你的魔力儲量還好?如果充盈的話,或許可以舉辦一次大型的治愈法會。”柯林斯聞言點頭, 一邊思索着還有什麽可以補充的事情。

鳳凰叛軍想要借着災難擴充勢力,也得問問他們讓不讓。

按照原世界線,最終光明教廷的覆滅是因為一場蔓延整個大陸的災難, 平民們被荒誕殘忍的光明教廷傷了心,只有孤注一擲地投奔鳳凰叛軍。後來發覺鳳凰軍背後是黑暗教廷, 他們掙紮過痛苦過,但最終被現實的殘忍和光明教廷對平民的視若敝屣所擊敗,放下原先的堅持,轉換陣營。

假如他們一開始就知道了鳳凰軍其實是黑暗教廷呢?假如他們有第三種選擇呢?

光明教廷腐朽, 但人們日複一日聽着聖歌和贊美詩長大, 對于光明的迷信深入骨髓,對于黑暗魔法則畏懼不已。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誰能放下這樣的芥蒂投身黑暗陣營?

路德維希要給他們第三條路。

可以拯救自己, 但也不背叛從小信賴的價值觀。

于是, 随着紅龍傭兵團迅疾的馬蹄聲, 光明新教這個新鮮的名詞伴随着治愈儀式的消息在倫巴第伯國無數個小村莊悄悄流傳開來。

而倫巴第伯國也迎來了一行白馬銀盔、高大健碩的騎士。。

原來是中央教廷接到了來自倫巴第伯國的求救信, 派遣前來剿滅黑暗勢力叛軍的光明騎士團。路德維希笑眯眯地接待了他們, 安置下騎士們。

倫巴第分會已經被他盡數控制, 但原本的神職人員不可信, 還被他用魔力枷鎖控制着, 他用的人則是紅龍傭兵團的傭兵。傭兵與神官們氣質迥異,騎士團不可能發現不了異樣,騎士團長很快不動聲色地試探起來。

路德維希卻沒心思奉陪這些彎彎繞的游戲,他單獨留下騎士長聊天,将紅龍傭兵團查到的資料往大理石桌上一丢,紙頁散落在對方面前。

對方起初為這輕蔑的舉動氣得冷哼,但目光落在那些漂亮的花體字上便臉色陡變——

聖騎士自加入教廷就發誓一生侍奉神明,絕無私欲。但他卻在外面偷偷有了情人和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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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正是将他情人與兒子的詳細信息一點不落地查了出來。

這樣的威脅,騎士長不得不就範。但他也恐懼路德維希要做出什麽膽大包天的事情,若是被拖累得太狠,回到中央教廷一樣是被當成渎神者裁決的下場。

“不用擔心。”聖子大人很明白他在怕什麽,輕笑着搖了搖食指,“光明騎士團剿滅黑暗勢力心切,只在倫巴第分會領了補給便匆匆離去,對這裏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黑暗教廷是真的,去剿滅他們也是真的,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需要你做。”

騎士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根本猜不出這位笑起來天使一般的聖子打得什麽主意,但把柄甚至孩子的性命握于人手裏,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甚至還要慶幸至少真的是去□□暗教廷,而不是逼着他對付自己人。

于是連夜帶着光明騎士團出發去鳳凰領,一刻也不敢多留,仿佛這裏不是華美奢侈的教廷,而是什麽充滿危險陷阱的沼澤森林。

憋屈和憤怒被騎士長發洩在了鳳凰軍身上,于是後者就遭了秧。

光明騎士團長是五階的玫瑰騎士,團員則是清一色的高級騎士,還有着精良的裝備。而鳳凰軍參差不齊,唯一勝在手段詭谲莫測,可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屢戰屢敗,只能勉強撐着不被徹底打垮而已。

随着鳳凰軍屢戰屢敗,拖家帶口搬來鳳凰領的平民們也遭遇了巨大的打擊,無法回神。

為了一個“治愈瘟疫”的傳言,他們帶上為數不多的行李以賭徒般的心态來到了鳳凰領。起初令人驚喜,傳言竟然不是缥缈的謊話。他們幹癟的臉頰重新有了血色,也不再因為咳嗽而不斷吐出鮮血,他們無數次跪下來摩挲着十字架祈禱,感激神明沒有真的放棄他們。

然而這樣做夢般的幸福感也僅僅持續了短短幾天。

安逸顯然沒有眷顧鳳凰領。

當光明聖騎士團的鐵蹄踏破鳳凰領的平靜時,平民們懷着一腔守護新生活的堅定之情,發誓決定幫着鳳凰軍。有把力氣的想着出力,婦孺則把僅有的面粉拿出來,做了平時都不舍得給孩子吃的白面包,準備供應鳳凰軍。

可很快,他們就傻了眼。

面對銀盔白馬、裝備齊全的聖騎士團,鳳凰軍戰力絲毫不弱,完全是正規軍的實力。這是好事,但旋即他們法杖和長劍上帶起的魔力波動,就讓人看得腦子都木了——

沉沉的黑氣,幽幽流動的紫色霧氣,還有揮劍時詭異的幽怨哭聲與陰測測的笑聲……

這支“善良、無私、慷慨”的隊伍,到底是什麽來頭,此時一目了然。

新投奔過來的平民一陣頭暈目眩,手裏的十字架配飾跌落在地。

“……光、光明神在上啊……”

習慣的用語此刻卻連出口都帶了哭腔。

“怎麽、怎麽這樣好的鳳凰軍居然是,居然是……”有人嗫嚅了半天,卻連黑暗教廷的名字都不敢說出來。

從小到大聽過的教誨回蕩在腦海裏:

黑暗教廷是魔鬼的使者,他們用甜美的蜂蜜和妖嬈的美人欺騙你,然而背後卻藏着鋒利的匕首與見血封喉的□□……

他們誘惑意志不堅定的弱者,試圖将光明的孩子勾入黑暗的煉獄……

……他們僞善而又狡詐,以處子的鮮血釀酒,以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怨憤為食……

牧師們警告和恫吓的聲音猶在耳畔:投身黑暗,靈魂會被侵染,會被陰靈之火殘忍地吞噬。此世終結,面對接引的天堂使者,會被裁判曾經犯下的罪孽,投入最深的煉獄裏焚燒處刑。

有人便害怕地哆哆嗦嗦起來:“這裏就是魔鬼在大陸上的領地了嗎?我們可怎麽辦啊?我們是被誘騙的,如今還能回到光明神的座下了嗎?”

也有人咬咬牙,那些被高傲的神職人員冷笑着拒絕的經歷浮上心頭,想想此刻處在鳳凰領,一直被壓抑的大逆不道的念頭浮上來:“反正到了這裏就已經被視作背叛光明教廷了,至少這些魔鬼的使者肯救我們的命。我們就算待在這裏又能怎樣呢?管我們的可不是神的使者,而是黑暗教廷。”

但想法深一些的卻想得更多:“他們如果真的是幫我們的人,就冒着下地獄的風險留下就算了,好歹讓孩子們活下來。可是……你們看,他們用的魔法與我們這幾日拼命在躲的瘟疫……像不像?”

這話出來,結合光明教廷一直告誡他們的所謂“魔鬼誘騙人的方法”,所有人都安靜了。哪怕再樂觀的也血液一直涼到了腳底。

人們惶恐地猜測着,遠遠看着那些鳳凰軍和聖騎士團對戰,想得越多越覺得可怕,更從心底最深處生出絕望的死寂來:

光明教廷不把他們當人看,而願意幫他們的,卻可能是造成不幸的罪魁禍首。

前方的道路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麥凱。”

在黑暗聖殿裏,平民們的悲痛和掙紮都不被關注。克勞德凝視着戰報上的傷亡數字,目光幽幽。

“準備亡靈祭煉魔法陣。”

這個名詞一出來,黑暗執政官都一陣心驚肉跳:“您确定嗎?”

“當然。”克勞德的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恨意,“光明教廷的渣滓們步步緊逼,我總不能看着他們把我們消滅。我們之前幫了那些病人那麽多,現在我們逼不得已,只能委屈這些人一下了。”

亡靈祭煉魔法陣,以靈魂為養料,可以将靈魂之力轉換為精純的黑暗魔力,能給予黑暗魔法師和黑暗騎士最好的補充。

但代價卻是大批剛剛死去、還未消散的亡靈。其中以死前最為痛苦的靈魂為佳,因為可以激發出全部的靈魂力量。

麥凱動了動嘴唇,心下升起一股寒意,目光瞟到聖殿角落裏一尊精致的“雕像”,更是說不出什麽。

——他認得那尊“雕像”,阿爾迪亞,比格蘭大公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他們聖子喜歡得不得了的戀人。現在卻只是一尊傀儡,一個擺設。

連靈魂都被吞噬于黑暗。

想想自己當時還擔憂過,黑暗教廷有這樣一位心慈手軟、對窮苦人過分同情的善良聖子該怎麽辦,他就一陣好笑。

他們這位聖子啊,說得好聽,可本質上比他這個黑暗執政官,還有那些看起來心狠手辣的黑暗教徒們,更加“果決”,也更舍得。

他們這些人,為了掩蓋身份,這麽多年與底層的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嘴上罵罵咧咧說着這些平民對光明教廷虔誠得愚蠢、活該被欺壓,但心裏至少是把這些人當做和他們一樣的人看的。因為黑暗教廷信徒稀少,對于和他們靠攏的自己人,更是護短得狠。

而這位口口聲聲悲憫底層人的聖子殿下啊,他現在才看明白,那些“善良”的關懷,都是居高臨下的,然而實際上從來不曾把那些地裏刨食的平民當人看,而是一個讓他有理由厭惡光明教廷、貴族——還有其他仇人的符號。

聖子自己順風順水時還顧得上庇護一下這些平民,然而如今窮途末路,就不管不顧把曾經口口聲聲要愛護的子民當做“養料”了。

什麽“逼不得已”、“委屈他們”……打算抽幹人家的靈魂,居然還說是委屈一下。

甚至,就連他所謂的“幫了那些病人”,也不過是把聖子自己傳播出去的瘟疫詛咒,從他們身上收回來罷了。

麥凱垂下眼簾,有些嘲諷地看着手指上黑暗執政官的徽戒。

他殺過光明教廷貪婪的牧師,殺過男娼女盜的貴族佬兒,殺過刀口舔血的刺客,殺過貪心不足的小賊,也用過這些人的屍體、骨頭甚至靈魂作為自己的魔法材料。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死在他手上的有些活該,有些只是立場不同或是利益沖突。

但這是第一次,他要成批的去殺一些羔羊般無辜而迷茫的平民。

“是。為了讓黑暗神重複榮光。”

他最終行了一個利落的禮,應承下來。

當晚,當如鈎的彎月抹上樹梢,來投奔鳳凰軍的平民們從睡夢中被粗暴地驚醒,然後迎來的是鳳凰軍毫無憐憫的踢打與吆喝。他們毫無防備,只能驚恐而無知地被驅趕着到了鳳凰領唯一一處大型廣場。

身穿黑色長袍的克勞德在所有平民被驅趕到位後來到這裏。他站在高臺上,黑袍上的鬥篷将臉遮擋得嚴嚴實實——或許是自己也知道無法面對下面迷茫而純淨的眼神吧。

“都在這裏了嗎?”

“是的,殿下。”克勞德問得簡潔,麥凱也回答得簡潔,兩人似乎有意無意回避着什麽。

黑暗聖子從漆黑的長袍下伸出一只如白玉般潔白的手指,将一點深黑而泛着紫色光暈的魔力,點入陣法的節點。

魔法順着漫長而曲折的筆觸流動開來,将魔法陣的節點一個個點燃。

幽藍的火焰憑空出現,搖曳在平民們聚攏的地方,漸漸燒成一個圈,将他們圈在了裏面。

人群中出現了騷動。

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是傻子。

誰也不會不明白現在是命懸一線的時候。

……鳳凰軍,或者說是黑暗教廷,就如他們之前猜測的那樣,确确實實不懷好意,所編造的一切美好,只是為了利用他們的每一絲血肉。

有人崩潰地大哭出來,有人掙紮尖叫,有人哀嚎怒罵,有人跪地求饒。

人生百态忽然間在生命的懸崖時分,在這片廣場上同時呈現。

有不甘的平民握着拳頭發出怒吼,準備跑出這個詭異的圈子。然而困住這些人的明明看上去只是一道火焰,似乎沖過去也不過是短暫的灼燒,但當想逃跑的人們真的碰上去的剎那,就連慘叫也發不出半聲,直接灰飛煙滅了。

其他想跑的人頓時驚恐地向後退去,擠在身後的人身上也不肯再靠近那火焰半步。

克勞德看着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忽然覺得那些面孔都仿佛隔着什麽似的,讓他很難有真實感。

他沒有再看,而是閉上眼,唇間穩定而柔和地吐出一長串複雜的音節。

幽藍的火焰立刻不再拘束于那道圈線,慢慢舔舐着卷向圈內的人們。

有那麽一剎那,克勞德大腦是空白的,而這片空白中隐隐約約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不是他愛到将對方的意識抹去也要留在身邊的阿爾迪亞,而是路德維希。

“你以為你真的善良嗎?你連你口中僞善的光明教廷都不如。”

“你以為你真的得到了阿爾迪亞嗎?你內心知道他不愛你,只是從小生活在貴族教育中、忍不住對你不一樣的生活好奇而已。他自己最終也意識到這一點了,你不正是害怕他認清自己的心意才将他變成傀儡嗎?”

擁有鉑金色卷發和貴族腔的光明聖子嘲諷道,臉上的不屑顯得高高在上。

——這是幻覺。

克勞德狠狠咬牙。是的,他知道,這些天一次次強行驅動亡靈頭骨,以他魔導師的實力必然有副作用,更不要說,為了修複背後那個幾乎将他內髒都要挖出來的恐怖傷口,他強行在體內灌注了太多魔力。

從來如指臂使的黑暗魔力在強制催動龐大的魔法陣後,終于開始反噬主人。黑暗魔法擅于利用人內心最深處的負面情緒,克勞德曾經輕易地逼瘋過愛慕阿爾迪亞還對他冷嘲熱諷的貴族小姐,并且鄙夷對方心志不堅定。

可當自己親身體會到那些回蕩在靈魂最深處竊竊的笑聲和嘲諷、無時無刻不試圖勾起他的內疚自責或是憤怒嫉妒的聲音時,他才明白想直面自己的卑劣和恐懼有多難。

“夠了!”

年輕的黑暗聖子忽然莫名地大吼出聲。

“您怎麽了,殿下?”

他回過神,只看到麥凱困惑而關切的表情。

而高臺下面的廣場上,深藍搖曳的陰靈之火還在盡職盡責地吞噬着一個又一個“祭品”。

克勞德能感受到這種吞噬所轉化而來的能量注入他的魔力池。

“我沒事,只是走神了。”

克勞德深深吸氣,盡量平靜地說。

後背上明明用大量黑暗之力強行修複了的巨大傷口又一次隐隐作痛,但心底一瞬間的慌亂空虛卻盡數壓了下去。

連同一點微末的後悔與掙紮。

“我沒有錯。”

在麥凱重新轉回頭關注下方的魔法陣後,他輕微地開口,自言自語,卻更像是自我說服。

“阿爾迪亞,還有這片大陸的信仰,都會是我的。我會是諸神黃昏之後,大陸上第一個法聖,最大的教廷的所有者。”

感受着體內充盈的魔力,想象着路德維希作為光明教廷的聖子成為階下囚的樣子,克勞德的心髒又重新平複下來。

——只是不知道,倘若他得知路德維希早已超越法聖,無限接近于神,并且早就暗度陳倉地挖了光明教廷牆腳,又該是個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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